我叫科里·杰伊·麦克森,家住亚拉巴马州南部小镇奇风镇。奇风镇附近有一个萨克森湖,深不可测。
1964年,我12岁。一天早晨6点,我像往常一样坐在爸爸的老爷敞篷小货车上,沿着10号公路朝萨克森湖的方向,跟他去送牛奶。
“如果想当侦探,需要上大学吗?”
“要是你想当很厉害的侦探,就必须先上大学。你永远无法预料未来的人生会出现什么变化,这就是人——”
爸爸还未说完“人生”两个字,意外发生了。一辆棕色汽车直冲过来,在我们面前掉进湖里。车子大灯没开,但驾驶座上有人。
爸爸纵身跳进湖里,他很快游到了车旁。车窗开着,车子正往下沉。“赶快出来!”他大喊,驾驶座上的人却一动不动。爸爸攀住车门,伸手抓那人的肩头。那是一个男人,上身赤裸,皮肤冰冷惨白,一头金发剪得很短,眼睛紧闭,眼眶四周都是淤青,满脸浮肿且扭曲变形,显然受过凌虐。他脖子上缠着一条细铁丝,铁丝深陷进脖子里,双手被铐在方向盘内侧的横杆上,肩膀上还有一个刺青:骷髅头。“噢,上帝!”爸爸惊呼了一声。
车里的水已淹到那人的膝盖,水流产生的强大吸力缠住爸爸的腿,把他也拖向湖底。看着他的头渐渐没入湖里,我吓得大喊:“爸爸!快游回来!”
爸爸终于游回岸边,我猛然看到马路对面的树林里有个人影闪过。
“科里,”爸爸叫我,“拉我一下!”
我怕得浑身发冷,但还是立刻跳进岸边的泥浆里,使尽全力把爸爸拉了出来。我抬起脚,看见左脚的鞋底粘着一根小小的绿色羽毛。
爸爸向艾默里警长报了案,可全无头绪。
经历了湖底一幕,爸爸晚上常为噩梦缠绕。我为他祷告,希望他能挣脱那个黑暗世界。
暑假时,因为参加镇文艺委员会写作竞赛获奖,弗农先生邀请我前往他的豪宅用餐。弗农先生曾写过一本推理小说,他很喜欢我写的故事。“我在报纸上看过那篇新闻”,弗农先生说,“凶手一定知道萨克森湖很深,他一定是当地人。凶手没有订牛奶,一定是个夜猫子。我认为他肯定等到睡觉时间快到了才把尸体丢进湖里,然后回家睡觉。如果你查得出镇上谁是夜猫子,且不喝牛奶,就逮到凶手了。”
“不喝牛奶?你的推论根据什么?”
“因为牛奶有催眠的效果。”
我将信将疑,但弗农先生的话还是深深烙在了我心里。
深秋的一天,我和好友本、戴维·雷约好去看马戏表演。本最近跟蓝色格拉斯小姐学钢琴,于是我和戴维一起去等他下课。
格拉斯两姐妹是镇上最怪异的人。两人都又高又瘦,至今未婚,常常吵架,却又住在一起。最怪异的是,索妮亚的衣服全是蓝色的,而凯塔琳娜全是绿色的。
“咯咯咯,咯咯咯”,房间里好像有动物在叫。
“麻烦你去安抚它一下吧”,蓝色格拉斯小姐坐在钢琴凳上,一边给本示范弹奏《美丽的梦仙》,一边对绿色格拉斯小姐说。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叫声:“死人骨头!汉纳福德!死人骨头!要一包!”
蓝色格拉斯小姐立刻停止了弹琴。“凯塔琳娜,求你喂它一块饼干好不好?”
“它已经疯了,在啃笼子。”
骚乱中,门铃响了。
“就是那首曲子害的,你知不知道?”绿色格拉斯小姐大喊,“每次你弹那首曲子,它就开始发飙!”我起身开门,原来是明星餐厅的厨师奥斯本带女儿来上钢琴课。
“怎么这么吵?那是什么声音?”知道是鹦鹉后,奥斯本先生非常惊讶:“天哪,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鹦鹉用德语骂脏话。”
“呃,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蓝色格拉斯小姐说。
“二战时,我在欧洲打过仗,跟不少德国战俘都说过话,所以我听得懂德语的脏话。”
“我……我的鹦鹉会说德语?”蓝色格拉斯小姐仰起脸,有点不屑,“我的鹦鹉是美国鸟,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乐善德医生是奇风镇的兽医。他不喝牛奶,半夜不睡觉,但我觉得他跟萨克森湖事件毫无关联。乐善德医生是荷兰人,说话还有很重的口音。听爸爸说,早在我出生前,他和太太韦罗妮卡就从荷兰移民到美国来了。他大概五十五岁,身高一米八,肩膀宽阔,头已经秃了,满脸灰白的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
医生何必无缘无故杀害一个外地来的人?况且他又那么爱动物。我的狗身上长了虱子,就是他治好的。
我拜访了奥斯本先生。我想请他一起再找蓝色格拉斯小姐弹一下那首曲子,再听听鹦鹉说什么。我注意到,鹦鹉一听到那首曲子就发疯。
奥斯本先生摇摇头:“恐怕有困难。几周前,那只鹦鹉已被蓝色格拉斯小姐送到乐善德医生那里了。乐善德医生说,它好像得了某种鸟类特有的脑热病。反正,那只鹦鹉死了。”
我回到家,打开抽屉里的雪茄烟盒,拿出那根羽毛,在台灯底下仔细端详。
没错!这很可能就是鹦鹉的羽毛。问题是,这根羽毛是翠绿色的,而蓝色格拉斯小姐那只骂脏话的鹦鹉,除了嘴巴是黄色之外,全身上下都是蓝色。
我忽然想起,格拉斯姐妹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对立,两个人大半辈子都在较劲,说不定她们两人都各自养了一只鹦鹉?
猜测得到了蓝色格拉斯小姐证实,绿色格拉斯小姐的鹦鹉也是因为脑热病死掉的,且就在3月份。蓝色格拉斯小姐还透露,她曾教过乐善德医生太太弹钢琴,“她很有天分,很爱我教的曲子”。
“什么曲子?”我问。
“《美丽的梦仙》。”
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就在3月份,那个陌生人被杀害的晚上,两只鹦鹉都在乐善德医生家,绿鹦鹉就是那天死的。当晚,乐善德太太也在弹这首曲子,有人在惨叫,有人用德语骂脏话。乐善德太太弹琴,正是为了掩盖咒骂和惨叫声……而蓝鹦鹉回到家之后,每次听到有人用钢琴弹奏Ⅸ美丽的梦仙》,就会想起那天晚上某个人说的话。
一切还没有完全明朗,不过我越来越相信,一个神秘杀手正躲在我们奇风镇上。
爸爸所在的牛奶公司生意越来越差,被迫关门。爸爸又找了份加油站的工作。
圣诞节后的一个寒夜,两个陌生男人在爸爸工作的加油站停下来,问附近有没有旅馆。爸爸带他们去松林汽车旅馆前,先去明星餐厅吃饭。
斯坦纳先生脱掉手套大衣,年轻的李·汉纳福德也脱掉了外套,把袖子卷到手臂上,露出壮硕的二头肌。这时,爸爸注意到了他右手臂上的刺青。
爸爸轻轻惊叫了一声,“噢,上帝!我见过那个刺青。”两人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斯坦纳先生问:“麦克森先生,请问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10个月前,我在一个死者手臂上看到过同样的刺青,一模一样。”爸爸说。
“他是不是和我一样的金发?身材也跟我差不多?”汉纳福德追问。
“没错!”
汉纳福德凑近我爸爸的脸,“你看到的就是我弟弟。”
斯坦纳先生掏出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摆在爸爸面前:“你见过这个人吗?”
照片上的人一头黑发往后梳,几乎贴着头皮,下巴方正宽厚,正中央有一道凹陷。他身后是一辆汽车,看起来像是30年代或40年代的老爷车。
“没有,没见过……完全不认识。这到底是谁?”爸爸很不解。
“他的名字叫‘跟我到那黑暗世界’。”
“什么?”爸爸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跟我到那黑暗世界,”斯坦纳先生一个字一个字念给爸爸听,“甘沃·道纳赫安斯杰。”
“可是,他……他到底是谁?”爸爸声音颤抖。
汉纳福德忽然说:“他就是杀我弟弟杰夫的人。”爸爸已把3月那天早晨发生的事说给他们听了。“我们终于查出来了,杰夫住在韦恩堡,我们找到了他用密码写的日记。日记里说,甘沃·道纳赫安斯杰住在奇风镇,现在用的是化名。很久以前,甘沃通过关系联络杰夫给他弄到一个新身份,后来杰夫开始勒索他。日记里还说,他快发财了。他说,3月13日那天,他要从韦恩堡开车到奇风镇。日记到这里就没了。”他摇摇头,“杰夫真是个疯子,扯上那伙人。”
“扯上什么?”爸爸不太明白。
“新纳粹党”,斯坦纳说,“李和弟弟杰夫都是这个组织的成员,手臂上的刺青就是新纳粹党的党徽。但是李一年后脱离了该组织,杰夫却仍跟他们在一起。”
“可我还是没搞明白甘沃·道纳赫安斯杰是什么人。”爸爸说。
斯坦纳抬起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叉。“追捕纳粹战犯是我最重要的工作。甘沃·道纳赫安斯杰医生是荷兰艾斯特韦根集中营的主治医生,他和太太卡拉负责评估犹太难民的健康状况。要送谁去工作,要送谁进毒气室,都由他们决定。”斯坦纳淡淡一笑,那种笑容令人脊背发凉,“我还记得,那天早上阳光很好,他说我可以送去工作,可是我太太应该送进毒气室。”
“真遗憾。”爸爸说。
“他们夫妻两个人真是天生的一对魔鬼。”斯坦纳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我……照片可以再……再借我看一下吗?”
斯坦纳把照片推到爸爸面前。爸爸显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走,我带你们去找他。”
就在同一天下午,我正骑车准备跟本和约翰尼会合。路过乐善德医生住的房子时,忽然有一道亮光照向我,吓得我的心怦怦狂跳。
“科里?”乐善德太太从老式别克轿车中钻出来,穿着一件棕色大衣。乐善德太太的大衣随风扬起,我忽然想起萨克森湖边树林里的人影。就是她!
我想要跑,可现在是大白天,她又能把我怎么样呢?我还是跟她进了屋——我一直想观察乐善德医生和太太。事情却不太妙,乐善德医生从格拉斯小姐那里知道了绿色羽毛在我手里的事。他想要让我帮他干活,每周给我20美元,代价是用绿色羽毛交换。
“你必须先把那根绿色羽毛拿给我,而且,你绝对不准再跟索尼娅·格拉斯小姐提起这件事。你同意吗,科里?”乐善德医生说。
我猛点头。经历了一连串恐怖后,只要能够离开这里,我什么都同意。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前门开了。
“汤姆!”乐善德太太说,“请问有什么——”
“爸爸!”我立刻大叫起来,“救命啊——”乐善德医生立即捂住我的嘴。
“科里,赶快出来,你——”爸爸冲进屋里。然而乐善德太太抬起手臂往爸爸脸上一撞,又用德语大叫起来。爸爸眉头被撞破了,血流如注,跟在后面的斯坦纳和李·汉纳福德将乐善德太太扑倒在地。
一听到她大喊,乐善德医生立刻用一只手抱住我,另一只手抓起柜台上的钥匙,夺门而出。屋外大雪纷飞,引擎隆隆作晌。
乐善德医生,哦,不——他是甘沃·道纳赫安斯杰——那个凶手,风驰电掣穿过奇风镇的街道。我扭头看追上来的爸爸的小货车,两辆车的距离大约只有6米,一前一后全速猛冲。
乐善德医生一边死命踩油门,一边摸出短管手枪,还没瞄准就连开两枪,后挡风玻璃应声碎裂,玻璃碎片像冰块一样飞向爸爸的小货车。还好,爸爸稳住了车子。我伸手想夺方向盘,车子开始左右偏移……
忽然,对面一个巨大乌黑的东西猛地从树林里冲出来。乐善德医生根本没有看到,那东西已撞上我们车子了,他的手枪走火了。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车子掉进了萨克森湖。乐善德医生重重压在我身上,车身慢慢向右翻转下沉。乐善德医生嘴里冒出带血的气泡。
“科里!科里!”
我看到爸爸了。他脸上滴着水,眉头流着血,努力要把车窗碎玻璃扯下来。我终于够着爸爸手了,顺势抱住他的脖子,他也紧抱住我。我们开始上浮,浮向水面的亮光。
此刻,乐善德医生已经沉到那黑暗世界了。他来自黑暗世界,最终又回到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