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只要看到小镇,我总要在心里迅速列出个等式:美国小镇一中国小村。因为在中美的行政建制中,垫底的分别是镇和村,而在中国,村之上才是镇。所以,尽管我明白美国佬的镇和咱们的村完全不是一码事,还是忍不住要画等号,忍不住要比较,然后忍不住要惊奇一下,惊奇那些镇的小,和它们那种自觉的文化意识。
那段时间里,适逢笔者所在大学的亚洲世界中心搞亚洲文化周,活动之一是参加布朗维尔镇的诗歌朗诵会,而该朗诵会又是布朗维尔镇的“酒、作家和歌唱的节日”系列活动之一。
小镇常住人口只有148人,却有着牢固的文学传统,每年都有一个诗歌节。去的路上我就在心里打鼓,就算全镇人都划拉上,又能写出几首诗?我就不信他们也搞小靳庄诗歌运动?到了布朗维尔我才发现,148人里头,起码一半人跟诗有关。
朗诵会在一家书店的二楼举行,我们到得早,正赶上一个乐队在书店一楼的咖啡馆里演奏,乐手都是镇上的居民,两个阿姨和大妈级的歌手边弹吉他边唱。据说歌是她们自己写的,没准歌词就是诗。听歌的时候我把咖啡馆里的所有雕塑拍了一圈。雕塑家是小镇土著,其艺术极有特色,现在已经冲出布朗维尔走向全美了。全镇都以这个艺术家为自豪,在这家咖啡馆,全镇最大的文化艺术的公共空间里,为他和他的艺术作长期展览。由此看来,诗歌之外,148个人里还有一部分和音乐等其他艺术有关。
二楼摆了很多书架,有新书有旧书,旧书打折,一两个美元就可以拿一本。有的注明此书所售款额将捐赠慈善机构。我找到了纳博科夫和麦克尤恩等人的小说。我们看书时,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上来,主持人出现之前,一排排的椅子上已经坐满了人。加上那些等候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准备上台朗诵的诗人,今天晚上还剩下几个布朗维尔人跟文学无关呢?同行的一个朋友开玩笑说,选择今晚下手的小偷要发了。没错,百人空巷,如入无人之境。
我们去的作家和诗人都是学院派,朗诵时得攥着诗稿。布朗维尔的文学爱好者们则两手空空,他们把诗歌充分地落实到了口头上,他们的传统就是即兴朗诵。有的完全是七步诗,在台上走一圈,拍一下脑袋朗诵开始。现炒现卖,否则你很难解释一个体重两百磅的阿姨可以一点磕巴不打背诵出几百行的诗来,而且诗之不足,舞之蹈之,声情并茂。据熟悉内情者介绍,该阿姨已经蝉联好几次即兴诗歌朗诵会冠军。但她的诗太快,我来不及听懂,只能依靠声音的停顿在想象中替她分行。
有独诵,有双人合诵,还有情景诗剧。每一个布朗维尔人都激情澎湃,不需要麦克风。让我感动的是一个残疾小伙子,可能得过小儿麻痹症,一只胳膊抬不起来,一条腿必须拖着才能走路,脑袋必须永远朝左边歪着。他就歪着头朗诵了三首长诗。一首诗的最后两句是:
陌生人,请给我你的手
我想飞。
现场静下来。他希望我们伸出手拉他一把,他想飞。可是我们能给他的,只有廉价的、长久的难过和掌声。
朗诵会结束,我没有去问这小伙子的身份,但我敢肯定,他是我那天晚上见到的最好的诗人,那两句诗是我那天晚上听到的最好的诗。
布朗维尔让我惊奇,这148个人还拥有9家博物馆和纪念馆,以及4家书店。9和4相对于148,我敢肯定绝对是个庞大的数字。它们所以庞大,是因为我想到了我们的镇和村,想必你也想到了。如果在中国找这样人口数目的村镇,除了偏僻深山和边地,怕很难找到了——当然,我想说的不是人口问题,而是诗歌和艺术的问题。即便是我们的富庶文明之地,诗歌和艺术在日常生活中占有如此巨大比例的,能有多少?有吗?
这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