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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路公交车

2022-04-24社会

曹畅洲,“90后”青年作家,“ONE·一个”签约作者,著有短篇小说集《在我失恋后最难过的那段时间里》。

高中的第一个夏天,女生们都穿上了短裙校服。一次出操,我注意到一个女生的小腿特别漂亮,细致得像经过精确计算。于是我爱上了这个女生。

我还记得和她在79路公交车上相伴的情景。79路车是校门口唯一的环线,学校是封闭式的,除了周末都不准回家,更严禁早恋。我们就在车上约会,一圈又一圈地坐着。我们坐在倒数第二排,因为最后一排突然高起,像个大台阶,很显眼,怕熟人看见。她坐在窗边,我靠外。往往是夜色里,我们比较舒心,因为车里不会开灯,熟人不易见到。也往往是夜色里,她看窗外的侧脸比较美。

79路车型比较老旧,车名还是蓝底白字贴在车窗上的。车厢前面有个大大的发动机盖子,人可以往上面坐,就是有点儿热。车身浅蓝,油漆斑驳,露出点点白色,远看像贴了无数只蛾子,近看不难发现许多锈迹。

79路车的师傅和售票员,我们都认识。每周一、三、五和周日开车的是陆师傅,人很瘦,脾气不好;二、四、六开车的是唐师傅,也很瘦,不过比陆师傅稍胖些,脾气好,人老实。他的话不多,除了偶尔和小卫说几句。小卫是售票员,和我们关系最好,她喜欢我们叫她小卫,显得她年轻,事实上当时她的女儿已经读大学了。

环线的风景倒是还记得一些。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商业区,每幢百货大厦从车里望不到顶,一路都是商厦,商厦里都是模特。我常说模特没有她漂亮,她说我骗人,我当时倒真是没骗她。商厦透明、敞亮,打着灯光,五颜六色,总是会把她的脸照得很奇幻、很诱人。

有一年她过生日,我在某幢商厦里买了一只毛绒大熊送给她,两百块。她嫌贵,要我退,我不肯,说这是心意,哪能退。我对她说这只毛绒熊质量好,和她配,她又说我骗人。后来我吃了一个月包子,自己都有些后悔。不过幸好,车还坐得起。

走出商业街,拐个弯,路口就是仁心医院。里面往往有很多同校的师生,大病小病全往那儿去,所以车开过这一带时我们会很紧张,因为这里最有可能碰到熟人上车。再往前开是个小区,很多老师住在那里,有时我们看到前面认识的老师下了车,会很后怕,不过幸好夜色常常把我们藏得很好。

过了这站以后有一个公园,夜色里什么也没有,只能看到一堵白墙,顶着头发似的黑瓦,时不时冒出一些植物的枝叶。公园旁边是车站,算是环线的起点和终点,师傅和售票员会下去喝点水吃点东西。车里一般除了我俩就没人,停十几分钟,其间会有人陆续上来。有一次小卫上来的时候,帮我们带了盐酥鸡和奶茶,车里别的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们。我觉得很温馨,她也是,可她说以后不用了,怕熟人注意,所以之后小卫就再也没带过。

车站出去没几站是肯德基,再过去就是学校,我和她下车以后就分开走,隔几个人。学校旁边有一家软件公司,我那天就是去那里应聘。

若不是那次去应聘,我不会知道原来79路公交车已经更换线路了。

新的79路车身由浅蓝变成了淡绿,也没有售票员了,自动售票。司机自然是不认识,脾气坏的陆师傅在我们毕业前就走了,开出租车去了。小卫说,开出租车挣钱多一些。我问唐师傅怎么不去开出租,他说开公交收入稳定,他也不爱闯。

我坐了几站,发现路线不对,便走上前去问司机:“师傅,康平中学到不到?”司机方脸,头发半白,眼睛很大,一瞪我,显得更大。他说:“早就不到了。”我很惊讶,问是什么时候改的,他没好气地说:“世博会时改的。”我急忙下车。

这辆车很漂亮,白绿相间,车的侧面还有电子屏显示的车名以及起止车站的名字——确实是改了。我趁机看了一眼原本小卫坐的那个中门的位置,一个小伙子戴着耳机睡着了,他穿着深青色衣服,和小卫售票用的挂包颜色很像。

那天我等了好久才打到了出租车,可惜最后还是迟到了。

前一阵在报纸上看到79路在一个雨天出了车祸,地点在公园附近,为了躲一辆摩托车,冲上了旁边的人行道。不过幸好,没有死者,只有伤员,轻伤。我不知道这车是不是唐师傅开的,我觉得肯定不是,他不爱闯。

我在79路上遇过一次灾难,不过和唐师傅无关。那天晚上,小卫说:“85路的曹师傅,孩子刚考上了交大,整个单位都在传。你们到时候也考个交大、复旦,让我也沾沾光。”我们都羞得不好意思。唐师傅还在前面大声附和:“交大、复旦算什么,考个清华玩玩。”

这时候班主任上车了。月光打在她的眼镜片上,反着白光,像狼人要变身似的。我们俩被抓了下去。从那以后,小卫和我们聊天的声音就变得很轻,唐师傅听不见,更插不上嘴。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班主任是特地来抓我们的还是凑巧碰到的。第二天,我们被带到办公室接受教育。几个礼拜后的年级大会上,教导主任强调禁止早恋,好多双眼睛转向了我们,像聚光灯。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再没有一起坐过79路车,她说她怕。

她说她要写一篇小说,小说的结尾我们一定在一起。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重新坐上了79路。我们后来分手的时候,不知道她的小说有没有写完。她连开头都没给我看过,也许压根儿没写。所以现在轮到我写,不过结尾却不像当初说好的那样。

应聘结束以后,我顺便回学校看了看。门口的喷泉还是很清澈,梧桐也刚刚修剪过,整齐得很,像两排仪仗队。门卫处的黑板上写着快递收件人的名字,上面有班主任的名字,我依然怕遇到她,便打算离开。门口正好停下公交车,我看到了一对情侣,隔着人群,前后分开走了下来,他们装得很像,男的在后面走得很慢,抬头挺胸,大义凛然,但我一眼就看得出他们是情侣。新的公交车叫康卫专线,我记住了——多好记,康平中学,小卫姐姐。

高考落榜的时候,唐师傅、小卫和我俩一起吃了一顿最难吃的夜宵。就在车站旁边,叫什么烧烤我忘了,烤虾是酸的,烤肉是臭的。那天,我喝了好多酒,流了好多泪,她劝我别喝了,她说会等我。我继续喝。那之后我再也没来过这家烧烤店,也再没见过小卫和唐师傅。因为复读的地方不在这里。

那天回家以后,她给我发了一条彩信,是一个加油的姿势,握着拳头,紧蹙眉毛,做出奋斗的样子,并附上短信说,她会一直等我的。

毕业以后的同学聚会,我们俩都没有去过,因为她要让给我去,我要让给她去。总之是不能见面,结果就两个人都没去。最近的一次我去了,因为我觉得我已经看开了,这些都是往事,往事都会随风而逝。然而她仍然不见踪影——并同那个曾经和我很要好的兄弟一起消失了。我看到他们在网上甜蜜的留言以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她,她也没再找过我,这就是我们之间的默契。一直到今天,我们都没有再联系过。以后大约也不会,我们就这样在彼此的生命中消失,和消失的浅蓝色79路公交车一样。

值得一提的是,后来我考上了交大,可惜小卫姐姐和唐师傅,应该是不知道的。刚考上那时候我回去过,一上车看售票员不是小卫,司机不是唐师傅,坐了一站就下车了。去过几次都没见到,后来自己忙起来便再未去过,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昨天和现任女友坐在咖啡厅里,在窗边意外地看到了绿色的79路车开过,方方正正的,比以前的样子当真气派多了。我的神情大概一时有些惘然,女友问我怎么了。我定了定神,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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