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在富豪身边充当旁观者,让我有机会观察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那些有品位的有钱人,他们追求的目标竟是过简单的生活,而且越有钱的人,越觉得过平凡的生活非常奢侈。他们的郊区“宫殿”越宏伟,他们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都市公寓的向往就越强烈。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让他们觉得很奢侈:他们不想每天坐在高贵奢华的餐桌前,独自享用私人主厨专为他们烹调的山珍海味;他们渴望亲自上菜市场(能去超市的话更棒)挑选一大袋食材,自己拎回家,然后自己烹调,吃完后自己动手把碗盘洗干净。
还有一件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亦即八卦杂志的读者最羡慕的:夏天,有钱人可以搭游艇出海度假。殊不知对有钱人而言,搭游艇出海度假和一般人去野外露营一样,没什么差别。大家享受到的,都是在挤得不能再挤的狭小空间里,三三两两窝在一起睡觉,而且要共享一间连转身都困难的小浴室。
更惨的是,因为储水量有限,为了节约用水,大家只能随便洗个“战斗澡”——想舒舒服服、完完整整洗个全身浴根本是奢望。不过,这些有钱人还是会在白天兴高采烈地穿上轻便的T恤满船跑。说穿了,他们以为这样就是在过简单的生活。
一般八卦杂志的读者看到的狗仔队拍的相片,都是有钱人正在甲板上晒太阳,慵懒地享受日光浴。于是,读者们便自行幻想出一种连神仙都不了解的“时髦生活”。其实,这些被偷窥的人一心想要过的正是普通读者的平凡生活,他们也正在看这些读者最爱看的八卦杂志,因为甲板上的阳光实在太刺眼——既然不方便阅读,正好可以效法平民百姓,看看满是图片的八卦杂志。
关于有钱人效法穷人过简单生活这件事,你大可当成笑话,也可以骂他们“不长进”。若仔细探究,这其实就跟喜欢借健行、露营、野餐或户外烤肉来标榜自己生活得很接近大自然一样,可事实上一点儿也不自然,不是吗?
如今的露营根本离不开文明所带来的舒适便利。至于烤肉,虽然是在户外,但烤的却是食品工业为我们处理好、腌好的猪排和牛排。至于健行,那更谈不上是直接接触大自然了,因为健行者脚上踩的是最高档的健行鞋,身上穿的是多功能透气运动夹克,一心盼的则是:在累死人的大自然之旅结束后,可以重返那富丽堂皇、温暖舒适的家。如果我们够诚实的话,坦白讲,不管是谁,“乐在简单生活中”根本只是一种惺惺作态,充其量只是象征性的行为。
那些收入高得惊人的经理人,或身体缺乏运动的富翁,最近似乎厌烦了红海边的豪华度假村和非洲的毛里求斯,于是他们找到另一种更符合他们品位的度假方式:应征牧场临时工。许多瑞士旅行社都提供这种工作机会,听说很多有钱人还争先恐后地为此挤破头呢。其实早在这种极端的度假方式流行之前,短期农村体验营一直是贵族逃避规约、摆脱束缚的一剂特效药。
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里就有一段这方面的精彩描述:大地主列文有一天去巡视田地,看到农民正在收割干草,他忽然也很想自己动手试试握镰刀的滋味。试过后,他觉得这工作真是太吸引人了,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到田里跟农民一起工作。下面節录一段他和他弟弟谢尔盖的精彩对话。
“我也很喜欢这个工作。”谢尔盖说。
“我真的喜欢得不得了;我还跟农民一起收割了好几天呢,明天我还要去,而且要做一整天。”
谢尔盖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他哥哥:“什么?一整天都跟农民在一起?”
“是啊,我觉得好棒。”列文回答。
“是啦,当作体能训练的确很好,不过你真的受得了吗?”谢尔盖严肃地问,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我已经试过啦。刚开始确实很累,不过渐渐就习惯了。我相信,我一定做得到……”
“我等着瞧。不过,那些农民会怎么想?也许他们会觉得你这个地主很奇怪,是不是故意来愚弄他们的。”
“不,我不相信他们会这么想;这个工作需要大家同心协力,而且很辛苦,大家根本没有时间多想。”
“但是,你跟他们一起吃午饭吗?难道要叫人把你的红酒和烤火鸡送去,这样不是很尴尬吗?”
“他们午休的时候,我就回家用餐。”
后来,列文连午休时间也不回家了,因为他根本不想吃他的烤火鸡,“农民煮的面包汤真是美味极了”。
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做得更彻底,她干脆命人在凡尔赛宫的广场上盖了一座小农庄,她会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农妇,头上戴顶草帽,不但喝现挤的牛奶,还自己烘烤面包,自制奶油和奶酪。巴黎市民攻陷巴士底监狱那天,她还高高兴兴地提着牛奶桶和以她的双乳为模型做出来的牛奶杯,要去挤牛奶。她称那些特制的牛奶杯为“皇后之乳”。
这些极端的例子证明,向往简单生活其实是一种期盼,这种期盼大多带着一点儿绝望的心情,亦即期盼摆脱“富裕的诅咒”,纵使不能永远摆脱,至少暂时逃避一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