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花园宴会
仲夏时节,苹果长得愈来愈大了,枝丫也被它们压得低垂,风吹的方向若是没错的话,你还 可以闻到苹果的清香。但这会儿苹果还 吃不得,因为味道仍然太苦。梧罗就不信邪,结果肚子疼得半死。
沿着溪岸还 长了野生的黑莓果与覆盆子果。而在外公的小屋后面那块阳光普照的花园土地上,青豆、南瓜、小黄瓜以及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瓜类,也都愈长愈有分量。
这是一年当中最有口福的时候,有许多好东西可以吃。厨房窗户上总是晾着一块刚刚烤好的新鲜莓果派,蔬菜里面也都掺了玉米面包屑,还 有油炸绿番茄与秋葵荚。你可以一边吃烤点心,一边配浓浓的牛奶喝,再在你的沙拉上滴一些热乎乎的猪油。味道真是没的比。
这会儿也是妈妈一年一度花园宴会的时候,这是这个季节的社交大事。《山中回声》的社交版上总是这么写的。以前我对这档子事避之如非打不可的伤寒预防针,但是1954年的夏天却是不同,因为有了梧罗。他对每件事情都感兴趣,对每个人也几乎是如此。他看待事物的新鲜的眼光,也使我以崭新的眼光去看周遭的一切。
宴会举行的日子是7月第二个星期一个特别湿热的下午。外公与波特把桌椅搬到矿渣溪旁靠近树屋的果园边上。那儿的栀子花盛开,香气四溢。那是我最喜爱的花,有时候在梦里也闻得到它的香气。
9点钟。梧罗的工作是记录所有女士的名字,同时弄清楚名字的写法有没有错,免得上报后印出错字。我们也负责伺候餐饮,其中包括了精致材料做成的三明治、薄荷与核果,还 有妈妈调制的特殊饮料,那是用香草冰淇淋、新鲜水蜜桃与果汁汽水做成的,她称之为水蜜桃冰。
妈妈和我各自穿了一件朴素的白色无袖棉质连衣裙,围的是一件有漂亮波浪花边的红色围裙,一双红凉 鞋,我头上还 扎了一条红色的发带。每个人看了我都是“啊啊”、“噢噢”地赞美不停。梧罗穿的是一件短袖的白衬衫,黑色长裤,再打一个红色的领结。他非常认真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决不让任何人少了吃的或喝的。
那里大概一共有50位女士,其中包括妈妈、外婆和两位那年刚刚进入社交圈的1 8岁少女——意思就是大家可以把她们视为适婚年龄的年轻女性,碰到其他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女士聚集的适当场合,便可以盛装参加。这种传统由来已久,可以一直追溯到一洋之隔的英国。由于加煤镇是个产煤的城镇,我曾经问妈妈为什么没有一个矿工的女儿受邀进入社交圈。妈妈只是望着我说:“等你进入社交圈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
我心想,要是我能避免的话,我才不要进什么社交圈呢!但是如果对妈妈这么说的话,就好像说我不想活过18岁一样。
梧罗立刻被两位初入社交圈的少女倾倒了,于是我让他伺候她们。她们真的很漂亮,而且闻起来几乎跟栀子花一样清香。她们都穿着淡彩色的低胸无袖凉 衫,里面是衬裙,足蹬高跟鞋,头戴遮阳帽,手戴手套,不过在动手拿梧罗摆在她们面前的许多美食之前,却都很小心地脱下手套。她们围在梧罗身边,左一句“达令”,右一句“最亲爱的”或是“心肝宝贝”,这些可不是加煤镇平常听得到的字眼。梧罗把这些亲热话像阳光似的照单全收。
欧太太就是欧伯恩的妈妈,她是一个乐天、娇小的女人,喜欢用两只胳膊和两条腿裹住自己,而她吸起烟来,更是一根接着一根。她的长子伯恩是她最爱的谈话焦点,不管别人是否在听,对她而言都无所谓。
“前一阵子他身上痒得厉害,”她在一个空当这么说,“也不知道是野葛还 是虱子的关系——或者只是敏感。他从来也不肯让我瞧一眼。”
梧罗和我不动声色地互望着对方。
曾经在梧罗第一次上教堂时抓住他下巴的校长夫人古太太说:“让小孩和那些住在山里的土包子一起上学,真说不准会染上什么怪毛病。”
她把我称赞得几乎快死掉了,不时轻轻拍着我的头,好像我是只贵宾狗似的,她还 亲热地叫梧罗“天使脸”,我觉得如果她再那么叫他一次的话,他大概就要吐了。可是,一旦妈妈走得够远,或是去看看客人有没有需要她的时候,古太太就不经意地歪过身子对梧罗说:“孩子,你从妈妈那儿听到什么消息了?”
梧罗的脸涨得通红。古太太决不会在妈妈面前说那样的话,因为妈妈是杜小爱,也是卜美女的姐姐,是加煤镇社交圈的领袖。
“没有。”梧罗喃喃说道,并且想要走开。
“我想你永远也听不到的!”她朝他大声喊着,“她是个很冲动的人!这一阵子实在说不准她都做了些什么!”
我看着他走进妈妈的厨房。
“她以前骂我是母牛,你知道。”古太太对我说。
“谁?”我问。
“美女!”古太太继续说道,“她那时候上九年级,我是她的英文老师。她就当着古先生的面这么骂我。那时我们还 没结婚。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件事。当时我就这么对我自己说:‘这个女孩长大以后,决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看到没有?我说对了吧?”
原来如此!美女阿姨还 是小女孩的时候,曾在古太太的男朋友面前让她难堪。这么多年来,古太太都一直怀恨在心,怪不得总是对梧罗讲些尖酸刻薄的话,原来是为了报复。
不久,梧罗又端了一托盘的水蜜桃冰出来,用高高的、带着霜的高脚杯盛着,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继续干他的活。我看见他歪着身子,跟其中一位初人社交圈的漂亮少女轻声说些什么,她正坐在一块粉红色的毯子上。她听了哧哧地笑着,而我在想:哟,居然有这等事情,梧罗竟学会打情骂俏了。
之后我变得忙碌起来——忙得不可开交。其实,我几乎有些疲于应付。每当我要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又有人需要什么了。我大概来来回回去了外婆的厨房一百遍,外公在那儿帮忙,但不想跟那些“母火鸡”们混在一起,这是他给她们的封号。我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侮辱的味道,那些女士的确令人想到一群母火鸡。
我注意到梧罗很规律地一趟又一趟到妈妈的厨房,那儿的冰箱里放了满满的冰块与水蜜桃冰。天气实在太热,大家都喝了好多。我看见梧罗也伺候古太太喝了一些,还 对她轻声说了什么。古太太一手遮住嘴,好掩住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另一只手则伸出去拿杯子。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梧罗决不会跟古太太打情骂俏!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站在那儿兀自纳闷时,外婆悄悄对我说:“欧太太一边吃、一边抽烟,同时还 想谈论她的伯恩,说得连口水都流出来了。能不能给她拿条餐巾过去?”于是我又不得闲了。
随着太阳西斜,女士们的笑声变得愈来愈大,也越发开心了,尤其是古太太。她倒是好心情,又是开怀大笑,又是称赞别人;不是先说多喜欢这个,就是又说那个好可爱,这种作风实在跟原来的古太太大不相同。老天,她简直就跟圣诞老婆婆没有两样。不过这一切都比不上她和梧罗哥俩好的样子令人错愕。每当他端给她一杯水蜜桃冰的时候——而她真的喝了不少——她就哧哧笑得像个小女孩。她甚至开始大声说起陈年往事了。
“我和我的妹妹黛莉——你知道,她在罗诺克当护士——我们以前碰到像今天这么热的天气时,就会跑到溪边去摘萱草。那真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听起来很好玩儿,古太太。”梧罗说。
“真希望我还 能在溪里玩儿水。”她继续向往地说。
“我也希望你能。”梧罗一张嘴甜甜地说,并且轻拍她的肩膀。
既然听到这一段对话,过一会儿再听见古太太的声音从靠近树屋那儿的溪边传来时,应该不至于感到讶异才是,但我仍震惊不已。
“快来玩儿水!好玩儿极了!”
我从溪岸一群女士的衣香鬓影中穿梭而过,终于瞧见把裙摆一直掀上了大腿的古太太。这就是晚上不睡觉、专门想办法煞人风景、让人扫兴的古太太吗?
“快来玩儿水,女士们!别太骄傲了!”
她仍然傻笑着。
其他女士都站在溪边犹豫着,不知道究竟应该为古太太感到难堪,还 是笑一笑,然后跳进水里,或是别的什么。你几乎可以听见她们有教养的脑袋里天人交战的声音,因为礼节书里并没有告诉她们在优雅的花园宴会中可以在溪里玩儿水。
“姬赛,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外婆对我悄声说道,“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了。”
“我敢说她喝醉了。”
喝醉了!当然!我们厨房里的那瓶朗姆酒!难怪梧罗总是往厨房跑。他把古太太灌醉了!
“噢,糟了,外婆,”我用我所能装出的最愤慨的口吻说道,“古太太是不会喝酒的。”
突然,一位初入社交圈的少女踢掉了她的白色舞鞋。
“管他呢!”她说着,撩起了她的漂亮裙摆与蓬蓬的衬里,三两步踏进水里。
“我热死了!”
“我也是!”
跳进去的是欧太太。
他是不是把朗姆酒掺在水蜜桃冰里?
然后是另一位18岁少女,“下水喽!”
古太太笑得太厉害,突然脚没站稳,一个四仰八叉倒在水里,全身都浸湿了。两位又笑又泼水的社交圈新人见状立刻跑过去帮忙,结果也一起掉进水里。
她们就在溪水里笑着、闹着,实在不适合季节盛事的场面,至少不是《山中回声》版面上描述的情形。我四处寻找妈妈,她站在一群围观者的后面,搽了粉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放在白皙而美丽的脖子上——震惊得哑口无言。
梧罗站在离我几英尺的地方,他望着溪水里的四个女人,引以为乐。
我慢慢踱步到他身边:“梧罗,你是不是在古太太的水蜜桃冰里掺了朗姆酒?”
“没有,姬赛,”他平静地说,“我没有。”
“那这是……怎么搞的?”
“只是我想做的一个暗示力量的实验。”他说话时眼睛又亮了起来。
“什么样的实验?”我说。
“你看,根本没有朗姆酒——没有一点儿酒精。我只是这么告诉古太太,说她的饮料里有一点点朗姆酒,其他就是她的心理作祟了。但我也没料到她会像那样到溪里去玩儿水。”
梧罗于是大笑出声。
“那两位社交圈的新人呢?”我说,“还 有欧太太?你跟她们说了些什么?”
“哦,她们啊,我什么也没说。她们只是觉得热,下水凉 快凉 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