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电影与麻疹
镇上每演一场电影,梧罗和我必定不会错过。对于我们这个习惯,外公、外婆和妈妈三个人商量了一阵,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觉得他们制定的新规定很蠢。新规定说,小孩子应该尽可能花时间徜徉在新鲜空气与阳光下。因此,大白天的时候除非天气不好,否则不准看电影,甚至看电视也不行。天气不好的意思是下雨或是酷寒。既然那年春天不可能会有酷寒的日子,梧罗和我便祈祷星期六下雨,因为《火箭人》已经拍成电影,《泰山》与《洛伊罗杰》也将轮流上演。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好像上帝不希望我们看那些电影似的就是不下雨。不过,他倒是在一个星期天下午下雨了,使我们有幸看到希区柯克的电影《后窗》。
做完礼拜以后,我们在外婆家的走廊上高高兴兴地望着雨点儿洒在走道上。
“电影开演的时间是一点半,”梧罗说,“我们正好有时间先吃饭。”
外公和波特正在客厅里看报纸。梧罗早在上教堂之前,就把版面小心分好了。他已经养成一个癖好,星期天的报纸非让他第一个过目才行。
妈妈和外婆在厨房里忙着准备烤肉与马铃薯、面包与肉汁、豌豆与红萝卜。
“我们能不能帮忙?”梧罗问。
妈妈和外婆都吓了一跳。两人停下了手边的事,然后望着他。
“帮忙厨房里的事?”外婆说,“孩子,你是不是头昏啦?”
“我们吃得越早,就可以越早去看电影。”他说。
“看电影?”妈妈说着,望望外面,“哦,我懂了,下雨了。”
她和外婆交换了那种成年人觉得颇有趣的神色,“他们真是可爱,不是吗?”
“我们来摆餐具。”梧罗说。
就在那个时候,波特从客厅走进来,浑然不知我们的对话——我还 以为他不知道——然后对妈妈说:“我们今天下午去看《后窗》。一点半开演。”
“噢,是演那部片子啊!”妈妈说着,拿了一壶冰茶到厨房隔壁餐厅的餐桌上。“我不喜欢看电影,不过孩子们可是兴致勃勃的。不如你带他们去好了!”
“好啊!”梧罗说,连问也不问我一声,“可以吗?”
噢,老天爷。我和波特、梧罗一起去看电影。恰好在这个时候,我的头开始痛了。
“小姬赛,可以吗?”波特对我说。
小姬赛?这会儿他开始要套近乎了。
我耸耸肩,重重地把外婆的一个蓝色杨柳盘子放在餐桌上。
“大概吧!”我闷声说道。
他在一屋子人的面前问我,我还 能说什么呢?我也不能说我宁可在指甲上插钉子吧!而我确实宁可如此。之后即是一阵沉默,我心里知道大人们正在评论着,他们想着,这孩子究竟什么时候才不会把波特当成仇人呢?
我倒可以告诉他们——永远也甭想!
“波特愿意带你们去看电影,不是很好吗?”外婆说得太甜了。
我猜波特大概是那个时候离开房间的,因为等我再次抬起头来看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妈妈也是。我可以想象他们正在讨论即将到来的大事,以及该如何驾驭我。
“你为什么不喜欢波特?”梧罗的问题令我吃惊。
“他让我觉得恶心!”我低声说着,免得给外婆听见了。
“我觉得他挺酷的。”梧罗说。
酷?他是从哪儿学来的?八成是漫画书看多了。
我把六条餐巾甩在桌上。
整个午餐期间,梧罗与波特两人不停地聊着希区柯克,他们居然也不问我对任何事的想法。真好像他们突然成了莫逆之交,而我则是一块朽木。
我吃不下,觉得反胃,几乎想待在家里算了。我可是愿意的。我可以练习钢琴、做功课,或是替狗狗吸灰尘,或是帮外公听收音机里转播的克里弗兰红番队的比赛。等梧罗回来的时候,我才不要跟他玩儿,我会早早儿上床。
可是,这么一来,我就看不到葛丽丝·凯莉和詹姆斯 ·史都华了。
我觉得全身燥热。天仍然下着雨。这会儿我倒希望雨停,大家都别去了。
妈妈正看着我。我敢说她看得出我的心思。
波特开车带我们到大街上,然后把车停在傅先生的店铺前面。我们这才走到隔壁的电影院。“三张全票,珍珠,”波特对卖票的小个子女人说道,“我再也不能给他们买半票了,两人都已经12岁了。”
“你娶了寡母孤儿,就有这样的结果,杜波特,”珍珠说,“一共9毛钱。”
“嘿,姬赛,”她继续说道,“嘿,美女的儿子。你叫什么名字?”
“梧罗。”
“噢,对啊。我下次会记得。你知道我以前卖过电影票给你妈妈和你小爱阿姨?那时候她们的个子还 看不到我的售票亭里面呢!”
“是吗?”梧罗说,“那她们需不需要等下雨天才能来?”
“啊?”珍珠说,可是波特已经把我们拖着走了,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跟得上。
我在想,我要不就得坐在他们俩的中间,那么波特就会坐在我的左边或右边,要不然我得让梧罗坐在我们中间,这么一来,波特就会抢走梧罗所有的注意力。让波特坐在我们中间的话,更是我连想都不愿意想的。但当我发现包厢位置有三个空位时,才知道波特心里打的正是这种算盘。
他想办法让梧罗坐在靠墙的位子。然后在他准备跟过去的一刹那,我用比蜂鸟还 快的速度抢在他前面,一屁股坐在中间的位子。波特抓抓头,清清喉咙,但他什么也没说。我拿背对着他,用膝盖抵住了下巴,面对着梧罗。
但是,那天的我实在倒霉极了。他们两个都把身子倚过来在我脑袋上方说话,活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然后电影开演了,大家都没讲话。
我头痛得更厉害了,我知道自己开始发烧。我尽力想专心看电影在演什么,但是银幕上那些五颜六色开始融在一起,而且流出了银幕。詹姆斯 ·史都华的身子在摇来摇去,葛丽丝·凯莉变得好大好大,后来又变得好小好小。她正攀着防火梯往上爬,决心要看看那谋杀犯的窗口里头,我突然感到一阵惊慌。我的心变做一团迷雾;我失去控制,开始尖声大叫:“别往里看!别往窗子里看!”
波特吓得无法动弹。结果是梧罗一手放在我的手臂上,这才发现我浑身烧得滚烫。
“她快死了。”梧罗对波特说道。后来他才告诉我,他还 没见过任何人烧得那么厉害却还 没有死掉。
我继续对葛莉丝·凯莉尖声叫着:“别往里看!”
可惜她听不见我的呼唤。但是大家很想看电影,却清清楚楚地听见我叫得很凶,于是叫我闭嘴。
“打电话给杜医生!”我们经过售票亭时,波特对珍珠吼道,“叫他立刻跟我在我家碰面。”
我记得自己一直往下沉啊……沉啊……我觉得好热,好伤心。别往窗里看,有个好丑好丑的东西在里面!
等我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天色已经转暗了。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妈妈就坐在我身边,用一条凉 凉 湿湿的毛巾抹着我的脸。我的台灯亮着,可是却被一条丝巾包着,好让光线柔和些。
我不太记得那天的事。
“嘿,”我含糊地问道,“我怎么了?”
“你出麻疹了,”妈妈说,“很严重的。”
只是这样吗?我身体的每一寸皮肤,甚至连发根都觉得好痛,连我的眼皮都酸痛得很。她却说这只是出麻疹。
“梧罗呢?”我说。
“外公又带他去看七点半那一场了。”
“为什么?我们错过了什么吗?”
妈妈微笑了,“可以这么说。梧罗可以告诉你结局。”
那时的我真的不太在乎。我从来不曾那么难受过。
“波特也躺在床上,”妈妈说,“医生必须开镇静剂给他吃。”
“为什么?”
“你快把他吓死了。你知道,你一直在胡言乱语,他以为你什么病发作了呢!”
“我明天要上学吗?”
“噢,不行,你要一直到9月才能上学。下星期这个学期结束的时候,你还 只能躺在床上,而且要暗暗的,起码要养十天的病。”
“暗暗的?”
“唉,只能有黯淡的光线,不能看书。据说出麻疹最伤的就是眼睛。”
那一整夜 ,我净做些怪梦,而且出现幻觉。有一回,我以为自己的眼睛像蜥蜴似的,只是两道小小、绿绿的裂缝。后来我梦到瞎子班尼在镇上晃荡,唱着歌。
“当瞎子其实没那么糟,”他告诉我,“我不必看很丑的东西。”
旧的噩梦也来来去去,像蝙蝠一样朝我飞扑而来,然后又退至我记忆中阴暗发霉的洞穴里。每回我在惊慌中醒过来时,妈妈都在我的身边,平静、镇定且美丽。她整夜 守在我的床边。第二天,她就待在家里陪我。为了照顾我,她安排那一整个星期请人代课。波特、外婆和外公一一进来看我,但是我不想见他们。杜医生大约十点钟过来量我的体温。他和妈妈到外面的走廊谈论我的事。
“……做噩梦。”我听到一部分妈妈说的话,“别往窗子里看。”
“……她父亲。”是杜医生一部分的回答。
我拿枕头蒙住头。
妈妈替我端三餐进来,而且在我的餐盘上放了杜鹃花和金银花的嫩枝。我觉得她真是有心,但我也很抱歉自己并不想吃,也不想对她说话。
那天稍晚的时候,我睁开眼,发现梧罗在我上方一英尺的地方,他的斗眼正望着我的脸。
“你说波特让你觉得恶心的时候,不是开玩笑的,是吧?”他说。
我试着要微笑。
“你觉得怎样?”他问了那无法避免的问题。
“唉,一下觉得好怕自己会死,一下又好怕自己不死。”
他咧嘴笑了。这句台词是我们上星期六晚上在一部电视剧里听到的。梧罗在我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跟斑点小狗一样可爱’?”他说。
“当然听过。”
“噢,看到你的时候,姬赛,我就想起这句话来。”
他想说些好听的话。
“我变成大花脸了?”我说。
“你整个人都快变成一颗大斑点了,”他说,“要不要照镜子?”
“不要。”
“想知道电影怎么结束的吗?”
“跟你说实话,梧罗,我连电影怎么开始的都不记得了。”
“哦。”
“好了,吃药的时间到了。”妈妈进来时说道,手里拿了一小杯液体。
“那是什么?”梧罗说。
“只是一点儿帮助姬赛睡觉的热朗姆酒。杜医生的处方。”
“哇!朗姆酒!”梧罗说,“以前我得麻疹的时候,爸爸为什么不给我喝一点儿朗姆酒呢?”
他着迷地看着妈妈扶我坐起来喝下那杯朗姆酒。
“好喝吗?”他问我。
“难喝死了!”我说,因为真的很难喝。
“爸爸总是掺了苹果苏打或是汽水,他说那样味道比较好。”
妈妈赶快让我喝一口水。
“我们下次会记得,”她对梧罗说,“现在好了,该休息了。探病时间结束。”
“噢,当然,”梧罗说着站了起来,“晚安,姬赛。”
“晚安,梧罗。”
得麻疹最糟的一段时间,终于在这个时候宣告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