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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瞎子班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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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瞎子班尼

次日傍晚,天色刚刚转黑的时候,梧罗跑到我的窗口悄声唤着:“姬赛,你醒着吗?”

窗户就在我的床边,我把窗帘撩开了,好让晚风吹进来。

“是啊,我醒着。”我说着,用膝盖从床上跪起来。

梧罗和我一起卸下百叶窗,再把它轻轻放在地上。

“你好一点儿了吗?”他问。

“好一点儿了,”我说,“医生说我的体温降下来了。”

“今晚的朗姆酒喝了没有?”他咧嘴笑着问。

“还 没有,妈妈等一下会端进来。”

“嘿,我这儿有个人想看看你。”

“哦?是谁?”

我往窗口靠过去,发现黑暗中有一个比梧罗高了一个头的身影。

“希望他已经得过麻疹了。”我说。

“哦,早得过了,他什么都得过了。”梧罗边说边把那人往前推,“跟瞎子班尼说声‘哈哕’。”

我惊愕得目瞪口呆。

我听他唱歌听了好多年,但也仅仅是在黑暗中,而且又隔得远远的,或是在他翻别人的剩菜残屑、狗儿在他身旁嗅来嗅去的时候。如今他近在眼前。梧罗就这么把他直接带到我的窗前来,还 煞有介事地介绍他,活像他是来自远方的什么人的表兄弟似的。

瞎子班尼往前走到我那台灯的黯淡灯光下。我可以看见他的脸,和他那充满传奇性的、什么也看不见也几乎不存在的眼睛。它们就像他脸上的两个小洞,约莫是一毛钱大小,根本不是眼睛。对于任何一样这么可怕的东西,我的反射作用都会让我自然而然地避开。我几乎惊叫出声,但我一手赶紧捂住嘴巴,不让那嫌恶的声音跑出来。

和往常一样,什么事情都逃不过梧罗的眼睛。他看到我的反应,不禁微笑起来。

“晚上好,美小姐,”瞎子班尼羞涩地说,“希望你觉得比以前好多了。”

美小姐?他干吗这么叫我?有一种接近痛苦的感觉竟随着那称呼而来。

“我想是吧!”我说,很想找些话来讲。

“你这位表哥告诉我说你生病了,我觉得很难过。可是他说你不像大多数的女孩那么怕我。”

梧罗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

瞎子班尼突然开始抓起他的大腿和后背来。

“今年的虱子真是糟糕,”他说,“我光是替自己抓痒,可能就把指甲抓得光秃秃的了。梧罗告诉我说,他对虱子很内行,说他知道它们的习性,又爱躲在什么秘密的地方。他打算教我怎么离它们远远的。虱子有没有上过你的身,美小姐?”

“有时候。”我咕哝着。

那一年的虱子确实十分嚣张。它们长得小小的,几乎用显微镜才看得见,而且喜欢爬在你的衣服下面,然后找个白嫩、多肉的地方住下,那儿是太阳永远照不到的地方。在它们钻进去的地方,会凸起来一块红红的包。梧罗确实很擅长寻找它们的藏身之处。

他曾经多次对我说:“别坐在那里,那儿是虱子开大会的地方。”或者是:“别去靠那棵树,那儿是虱子的城堡。”

“对啊,有梧罗在身边,有时候是挺管用的。”我对瞎子班尼说。

梧罗斜着眼睛看我一眼,仿佛他不确定我这话说得真不真心。

“梧罗请我到你窗口来的时候,”瞎子班尼说,“我回忆起你父亲在你还 是个婴儿时,就在这个房间里唱过歌给你听。”

“你是说……我爸爸?”我说。

“噢,是啊!”瞎子班尼说着更靠近了,一手还 紧抓着窗台。

我觉得浑身颤抖起来,随即从他面前闪开。

“李阿默和我是在肯塔基州的冷山一起长大的,美小姐。”

“你干吗这么叫我?”我说。

“美小姐?你不记得了吗?他是这么叫你的!他总是叫你美小姐——那是阿不托的简称。他替你取名叫——李姬赛,小名是阿不托,他说没有别的名字比得上了,而他说得果然不错!”

这时我觉得反胃了,很希望他走开,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靠着枕头往后躺,并且闭上眼睛。他还 没有开始唱,我就知道他会唱什么了。

好久好久以前的薄暮中,

当月亮悬在山丘上的时候,

瞎子班尼的声音由近处听起来更美妙了——也更让人难以忘怀。我几乎听得见我爸爸附和着每一句歌词。

以及一个夏天夜 晚的轻声耳语,

打搅了夜 里出没的怪鸱鸟。

你从暗影中呼唤我,

到我们特别的见面地点,

算是纪念我在那儿见到你,

脸上沐浴着月光。

“这是阿默最喜欢的一首歌,”班尼唱完时轻声说道,“他的歌唱得很好,但他的遭遇真是太不幸了!”

“我觉得不太舒服,”我打岔道,“我想休息了。”

“啊,当然。你睡吧,美小姐,希望你早日康复。”

我没有答腔。

我听见梧罗笨手笨脚地弄着百叶窗,随即是一片沉寂。

第二天,天气变得很热。波特来到我的房间,从走廊拉了一条电线进来,然后帮我把一部电扇放在我的梳妆台上。那是一种会来回转的小电扇,吹起来很舒服。后来他又拿来一台收音机。

“一样东西让你凉 快,一样东西让你忙碌。”他说。

妈妈已经把我的书都拿走了。

“你觉得怎么样?”他继续说。

“像个蘑菇似的,”我愤愤地说,“关在这么一个冰凉 黑暗的地方。”

波特把收音机调到加煤镇电台。

“还 要我替你拿什么东西进来吗?”他问。

我摇摇头。他难道不知道即使我需要什么,也不会跟他开口吗?他又磨蹭了一阵子之后,总算还 给我一个清静。

收音机里正播着《何南度的藏身处》那首歌,这使我想起我的树屋来。如果能够坐在树屋的走廊上,两只脚在溪水上方荡来荡去,倾听溪水拍打石头的声音,我想我会觉得好些。

我还 记得爸爸替我盖树屋的那一天。我才刚刚长到会爬楼梯的年纪,妈妈为此还 对爸爸发了一顿脾气,因为她说我还 太小,不会爬上去玩儿。于是他答应在我可以自己爬上去以前,都会一直陪着我。而他也做到了。

直到他死去。

我一直到10岁那年才又爬上树屋——那天妈妈与波特结婚,并且驾车到马他儿海滩度蜜月。于是我爬上树屋,进入那个房间。那里湿乎乎的,闻起来仍然有原木的味道。地上有一颗纽扣,我把它捡起来看了很久很久。那是一颗绿色的扣子,中间有小小的白色漩涡,很像一颗弹珠。我知道那是从爸爸的一件绿色衬衫上掉下来的——每个星期二晚上,他都穿着那件衬衫去参加义务消防队的会议。

但是我再也不要去想那些了。

“妈妈!”我喊着,觉得病恹恹的,浑身不对劲儿,“我想起床!”

她从门口探出头来,仿佛她一直都站在走廊上似的。她身穿一件蓝色满是雏菊花样的连衣裙,头发也像以往一样梳到后面,再用一条蓝色丝带绑着,使她看来像个年轻女孩。

“别傻了。”她说。

“我要上树屋里去。”

“不可以!”

“你干吗要嫁给波特?”

这话说得刻薄,而且没头没脑。

“他不是我的爸爸!”我的声音低沉而且邪恶,“他永远也不会是我的爸爸!我恨他!”

我看见妈妈的脸上掠过一阵红潮,她的嘴唇也开始颤抖。

“是你不给他机会。”她悄悄地说。

我背对着她,又用床单蒙住头。

妈妈离开了房间。

到星期六的时候,我觉得好多了,梧罗一整天多半都陪着我。我们玩儿下棋,他读了一本名叫《罗娜》的书给我听。故事挺好的。他又示范对着电扇讲话给我听。听着转动的扇叶把声波切碎,声音因此颤抖起来,感觉实在很奇怪。

“妈妈在梦中叫我名字的时候就是这样。”他悲伤地说,

“你认为声音为什么会像这样?”我说。

“因为声音穿过了两个世界,有~种非常强大的力量把两大空间分开了。”

“哦,我懂了。”我说。其实我完全不懂,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他自己也不懂。

“我想她会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跟我联系。”梧罗说。

“比方说打电话.?”我说。

“你在取笑我!”梧罗说,“我从来没想到你会这么对我,姬赛。”

“真的,我不是故意的。”我说。我确实不是故意的,不过即使如此,我仍然以自己为耻。

我们过了好久都没有话说,梧罗看起来好可怜,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想了又想,该说什么让他觉得好过一点儿。终于让我想到了。

“这样好了,梧罗,等妈妈准许我出门以后,我们就来办一次烤肉晚会,好不好?”

这招儿管用了。

“哦,可以吗?”他满脸兴奋地说。

“就在溪边,”我继续说,“就在外公有时候让我生起一堆火的地方。我们到那儿去烤肉,再邀请李玛利、莉妲、欧伯恩、葛纳、戴福南、詹艾德,还 有……”

“还 有苏佩姬和威利!”他高兴地说。

之后,我的病情每天都在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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