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县城六枝读书那天,房东蔡老伯指着他家门前的泥巴路对我说:“你去菜场买菜,就走这条泥巴路,一直走到尽头,只要几分钟,省下来的时间可以多看点书。娃娃,你刚来六枝,人生地不熟的,我带你去走走看看,熟悉熟悉周围的环境。”
去菜场,要穿过一片碧绿的菜地。那条窄窄长长的泥巴路,就像一条爬行的蛇,弯弯曲曲的,刚好走得下一个人。蔡老伯背着手走在前面,边走边说:“这条泥巴路,是那些菜农挑菜去菜场卖,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那些城里人,娇贵得很,走不惯这条泥巴路,生怕鞋子上沾着一点点泥巴!我也是农村人,二十岁那一年,就是踩着这样的一条泥巴小路来城里参加工作的。每次走在这条泥巴路上,我就想起了乡下的老爹老娘呦!”
我一直根深蒂固地认为,城里全是高楼大厦,全是柏油马路,见不到一星半点的泥土。可出人意料的是,我居然在城里见到了一条泥巴路,就像我们村子前面的那条曲曲折折的小路一样,我一下对六枝这座陌生的城市熟悉起来。我边走边想,其实农村与城市的距离并不遥远,就只隔着这样的一条小路!
异乡求学的那些艰苦而漫长的日子里,我就是踩着城里的这条泥巴路去菜场买菜的。每次走在这条小路上,我都会哼着动听的歌谣,迈着欢快的脚步,心情是多么地愉快,又是多么地激动呦!泥巴路两边的地埂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一尘不染的微风,送来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肥沃的菜地里,勤劳而善良的菜农们,戴着磨破了边的草帽,弯腰弓背地一锄头一锄头刨挖着,黝黑的脸膛上躺着晶莹而饱满的汗珠。他们干活时,张开嗓子畅畅快快地唱起了悠扬而绵长的民间小调,欢声笑语飘荡在菜地的上空,撒落在城市的角落里。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和这座城市是那么地亲近,她就是生养我的母亲,敞开了她那温暖而宽大的胸怀,紧紧地搂抱着我这个乡下的娃娃。
雨天,泥巴路又烂又滑,路人在上面东倒西歪地走着,鞋子就会陷进烂泥窖里,好大半天也拔不出来。这时,路人宁可绕些弯路,也不走泥巴路去菜场。我是农村人,走得惯泞泥小路,雨天照样踩着小路去菜场。有个雨天,我打着雨伞去菜场,刚走了几步,泥巴路旁边的菜地里,有个穿着雨衣的大叔扯开嗓子就喊了起来:“娃娃,别走这条小路,滑得很!你不小心从地埂上摔进水坑里头,小命就得丢掉。”
我急着大声说:“叔叔,我是从乡下来六枝读书的学生,饿着肚子赶去买菜,晚了就会迟到。”
“不容易呀,小小年纪就来城里上学。快跳进竹筐,我挑你过去。”大叔接着说。
我看到了大叔那张陌生的脸,露出了亲切的笑容,顿时感到很亲切。两只竹筐,前面是我,后面装着满满的一筐白菜。大叔弯下腰,排着双臂,一前一后紧紧地抓着水扁担的铁钩,喊了一声“起”,挑着我上路。小路全是稀泥,大叔走得歪歪斜斜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的。他的身子一下前倾一下后仰,脚印横一个竖一个,有的深有的浅。大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湿透了他的腰背,肩上的扁担,一声声响了起来,就像母亲那温软的叮咛!
到了场口,大叔轻轻地把我放下,三两把把白菜分匀装进菜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挑着菜筐就往那条泥巴路走去……望着大叔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的双眼一下模糊起来,顿时,一股暖流缓缓地流淌进心窝。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个美丽的雨天,因为就在那个雨天,我看到了城市的天空,那抹色彩艳丽的彩虹!
我每天都看见那些勤劳的菜农们,挑着一筐筐沉甸甸的白菜,一脸汗水地走在城里的那条泥巴路上,去菜场卖菜。在我看来,那就是,那条泥巴路上最独特而迷人的一道风景!有时放学晚了,我就守在出租屋前面,等着那些菜农路过,买些白菜、萝卜。那是个冬天,泥巴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我把手伸进袖筒,缩倦着身子眼巴巴地等在路边。天擦黑时,终于来了一位七十岁上下的老人,挑着几棵白菜。她身子单薄,满脸通红,水筒鞋湿漉漉的。老人听说我要买菜,显得有些为难,她停在路边,也没有放下菜筐而是叹着气笑着说:“娃娃,我这白菜不卖了,跳回去自家吃。这几棵白菜,是人家挑选下来的,不值钱。把这些菜卖给你,我的良心过不去。”
我抢着说:“老奶奶,没关系的,我是乡下的学生娃娃,吃穿不挑拣,填饱肚子就好。”
老人放下扁担,伸出树皮般的老手,一片一片剥去白菜外面的黄叶子。她轻声说:“娃娃,这白菜我就不称了,一棵白菜就给一毛钱,你买我的菜,我不能让你吃大亏!”我死活也不同意,每棵白菜给了老人五毛。她说什么也不接,我争不过她,把钱扔进她的菜筐,转身就跑掉了。那老人还站在路上,大声地说着感谢的话。
县城六枝的那条泥巴路,我整整走了五年,走完了人生中最艰难的那段求学时光。我熟悉泥巴路上的每个坑每道坎,甚至还有路上那些买菜的阿姨叔叔,我都记得他们的那一张张笑脸……
后来,虽然我离开了六枝,但我一直忘不了那条泥巴路。泥巴路就在我的出租屋前面,一直往下走,前面就是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