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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传递的悲壮

2022-04-24视野

一棵枯树,秃立在荒村外的陌野。

某夜,风高月黑,枯树遽起怪叫,怪叫极为凄厉。起先是嘶嚎出恐怖的长声,继而则渐显得短促,似更为惶急。哀嚎终于暗哑下来,渐低渐弱,终成绝望的强忍着的呜咽。

村人不忍听闻,也跟着悸惶了一夜。

第二日无事。第二夜哀嚎再起。一连数夜,终于断停了撕心裂肺的嚎叫。

于是选一个晴朗的白日,村人聚往枯树那地方察看。枯树的秃桠上悬挂着一只大枭的骸骨。肉没有了,一丝不剩,壳子似的骨架很干净,而枭头还在,依旧完整。颈下一绺白毛,额上一对毛角,眼是紧闭着的,硬喙死死叼着树枝一因叼着树枝而悬挂在树上。再看枯树的洞穴里,败羽零落,一窝小枭作着饥饿时的张望,已经开始坚硬了的黄喙上似乎犹有血迹。

又是数日后,大枭的骸骨跌落了,而枭头兀白悬挂着,一颗孤零零的枭头在冬日的寒风里摆晃,在荒原的旷野里张扬着一种生命消失的苍凉。

枭头坚硬的喙依旧死咬住如铁的枯枝。

树洞里的小枭们走了。母亲的血肉已被撕啄得再也无可挑剔,母亲的消失使它们感觉到这世界已经没有依靠,该分散开来去自谋生路了,同时小枭们也在分食母亲的竞争过程中获得了生存的自信。老枭以其自身的牺牲使饥饿的小枭们在寒冬里能得到一顿饱餐,同时也是以自身痛苦的消灭来悲壮地宣告一个家庭的解体,宣告许多生命的独立,并预示未来将会分蘖出更多的家庭。

一个孤独的枭头挂在树上,坚硬的喙依旧死咬住如铁的枯枝。试想当初献身给子女为什么要选择悬在树上这一方式?是为了锻炼小枭们俯冲捕扑的能力,是为了腾出一定的空间免得小枭们争夺中互有误伤;坚咬枯枝是为着坚忍苦痛,为着抵死不吐一句怨言,为着任凭攻击而不置一喙不作任何抵御——老枭坚劲的硬喙即便是下意识的防卫也足以能使一只只小枭丧命,它的用意是捆绑起自己的武装从而自绝反抗的可能。

高高悬挂在枯树上的该是一面母亲的灵旗。

秋后,一群歇息在滩涂上的紫燕突然变得焦躁起来。为着避免入冬后必然会有的寒流,该回到大洋的彼岸去了。它们是从大洋彼岸来的,来到此岸的丛林与沼泽地产卵孵雏。如今所有的雏燕都已经褪尽了一层绒毛,令箭似的紫羽毛已经同母亲一样有了泛黑的光泽,但嘴壳的黄色仍在提示着一只只生命的幼稚以及阅历风雨的肤浅。这就是说一只只新鲜的生命尾随着母亲去蓝天展翅已不是一件难事,但它们毕竟还嫩,翎管还没有全部角化,有限的耐力还不能负担远征的沉重,妄想横越眼前的大洋是断不可能的事情。对于这一点,所有冒失的雏燕都不明白,而所有做母亲的都知道要真的率领孩子们横越大洋,孩子们必定将折翅半途,无一幸免。它们都是初春时从大洋彼岸来的,了解大洋是怎样的宽阔,它们更了解自己的雏燕只有大洋横宽一半的飞行能力,而这一段洋面绝无一座小岛,没有一点可以提供歇脚的机会。

做了母亲的紫燕固然可以拍翅数日后安抵彼岸,但做了母亲的紫燕在孵育一季后所剩的体力也仅仅只够抵达彼岸,完成一次跨洋飞渡后绝对再无余力去向任何一只雏燕伸出援手。

如果将雏燕继续留在此岸这一片丛林和沼泽地里,那么等不到羽翼完全丰满,很快就会卷来的寒潮将会冷酷地使它们僵硬在野地里。

进退不能,无情的两难选择使得所有的母亲们日益地变得焦躁不安。而母爱正是在这种困难的境遇里耀亮出了光辉。

数日后,紫燕群终于开始了飞渡洋面的远征,千百只散布在高空,麻麻点点于水天之间。

每一只紫燕的背上都匍匐着一只雏燕。

老燕驮着小燕强行起飞,负载着接近自己体重的分量横渡大洋。

老燕舒展开来的双翅似乎已不再有往日的潇洒。甚至在与气流相搏的接触间还隐约显露出震颤,它们明白它们所肩负着的生命的沉重,它们更预见到不久之后所等待它们的将是怎样一种结局。此行一开始,它们所走向的就是无边的黑暗。但所有的老燕几乎都竭力平衡着内心与身体的波动,将背尽可能地摊展开来供雏燕歇伏得舒坦一些,当然还不时地扭过头对背上叱吓一些什么。

雏燕的好动并不因为叱吓而停止,双翅虽抿着,眼睛则骨碌碌,好奇水天一色的浩渺,惊异同样会飞的自己竟被母亲驮在背上。不明白离开熟悉了的丛林和沼泽地所要去的将是什么样的地方,年幼的无知使它们所看到的只是如洋面一样的茫然。

天浩阔,水也浩阔。彼岸不见,此岸也不见。进,已经变得十分艰难,退路也是同样的遥远。

千百只老燕几乎在连续飞行的一二日之间都变得异常地衰老了,疲相毕露,双翅渐渐挥拍不动。

大概已经飞行了整个洋面的一半路程,老燕们毕生的路也到了尽头。背上的雏燕消耗了做母亲的本来还可以继续飞完另一半的气力。

横渡大洋还剩下一半,这一半是雏燕们所能胜任的一半。

拍动的双翅已到了如拉弓一样的沉重。

老燕再不能继续飞行。

一只只雏燕于是腾空而起,如从航空母舰上起飞。

千百只年轻的紫燕欢腾着前去,而同样数量的老燕们却先后坠入海中,歪歪斜斜地跌下来,栽进温柔的水里。那场面应是生命历程中至为悲壮的一幕。母性爱心固然有其不可比喻的深广与博大,但大海的反应只是几簇浪花的淡漠。

一级火箭烧完了,在又一级火箭开始辉煌的时候,它只是寂然地沉黯下去,脱落后拽一线再不为人所注目的尾光。

一只坐在树桠上的母猴,被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箭射中了。它并没有犯什么错,近阶段它所做的一切就是抚育两个幼仔。在身边的这只幼仔替母亲把臂上的箭拔掉,见伤口有血流出,便迅捷地摘一把树叶揉碎塞进母亲的伤口。这事做得很幼稚,也很笨拙,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母亲。

母猴眼里流露出恐慌。紧张地四顾着。

它突然凶狠地推开幼仔。连声怒吼,意思显然是迫令身边的这一只幼仔快逃。

听到了人的脚步声,幼仔只好仓皇地逃窜开去。

脚步声近了,来人已经捕获了一只小猴。

小猴被捆着,那是它的猴仔。

它跳下树。挡住来人,惶恐地跪下,双眼泪流,两只前掌左右抽打自己的面颊。是真打,打得很重,一掌下去身子便剧烈一震。它代子受过,它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尽管并没有任何责任;它知错了,虽然并不知错在什么地方,但它还是深恶痛绝地不能原谅自己,用狠狠的掌嘴表示自责、悔过,委曲求全,为的是猴仔能被放出来。它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怒视两条腿的人。甚至应该大义凛然、义正词严地斥责两条腿的家伙为什么无端地绑住它的猴仔。但它不敢冒犯,连一点点的愤怒都不敢。眼下急需要保全的是自己的猴仔,而不是自己的自尊。只要能博得人的一丁点儿欢心,讨得一丁点儿怜悯,它宁愿那一根该死的绳子是绞在自己身上。

但是两条腿的人无视一颗做母亲的心,竟缓缓地拔出了猎刀。对准小猴的颈脖,做出欲斩的动作。

母猴一霎时惶急如狂,踊身跃起,发出凄厉的哀嚎,数度欲扑,却又显然顾忌猎人受到攻击一恼怒会急下杀手,紧急中只能原地跳撞,目光极恐惧地瞪视着锐薄的利刃。猎人挥刀劈下……

母猴一声暴叫,倒地身死。猎人只是做了个虚空劈下的样子。

母猴死了,腹中柔肠寸断,断为数十截。

猎人掷刀于地,从此洗手封刀。

小猴被放归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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