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狐退役了。贾排长和它告别时,一次又一次用宽大的手掌抚摸它的脊背,捋顺它的毛,还把脸颊依偎在它的鼻子上,流着泪抱着它亲近了很久很久。当时它还非常纳闷。在营部等了七天,贾排长还没来接它,它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退役了。
贾排长为啥要抛弃它呢?它13岁,虽然年龄偏大,但还能在草丛中间闻出陌生人路过遗留下来的气味,准确地跟踪追击,它是一条顶呱呱的军犬。它想回梭达哨所去看个究竟。
它只能悄悄地潜回哨所,因为主人命令它待在营部,它回去是违法的。它很聪明,挑了正午时间回哨所。除了岗楼上的哨兵,其他人都钻在猫耳洞里。阵地左侧那片小树林里,有一幢结构精巧的矮房子,那是它睡了八年的狗房。它避开哨兵的视线,匍匐接近狗房。
“汪!”狗房里传来一声低沉的恫吓的吠声。
黄狐仔细一看,原来狗房里关着一条新来的军犬,浑身皮毛黑得发亮,眉心有块显眼的白斑。黑狗脖颈上套着一条黄皮带,铜圈闪闪发光。它熟悉这副皮带圈,是用水牛皮做的,柔软而坚挺,浸透了硝烟和战尘。
“呜……”黑狗趴在铁栏杆上,警告黄狐不要来侵犯领地。黄狐愤怒地竖直尾巴,突然间它冲动起一股杀机。
黑狗比它年轻,比它高大,但对方隔着铁栏杆还朝它频频扑击,不但撞疼额头和爪子,还徒劳地消耗掉精力和体力。老练的军犬绝不会这样虚张声势。黄狐瞧出了黑狗致命的弱点,这才不慌不忙地用牙齿咬开铁门倒插着的铁销。黑狗蹿出铁门急急忙忙朝它扑来。这黑家伙果然年轻强壮,进攻了很久,仍然气不喘力不衰。要不是黄狐积了十年的实战经验,它绝不是黑狗的对手。它以极大的耐心,等待对方耗尽体力,然后伺机反扑。
渐渐地,黑狗显得气力不支,脚步也有点不稳了。是时候了,在黑狗又一次腾跃而起时,还没等对方落稳,它就把黑狗扑得横倒在地,结结实实地踩在黑狗的胸脯上,它倔着脖子,狠命咬下去……
“停!”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那么耳熟,它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贾排长发出的命令。它条件反射似的缩回牙齿,从黑狗身上跳下来,规规矩矩地蹲坐在一旁。
贾排长满头大汗,扳起黑狗的前爪,仔细检查了一遍。黑狗的肚皮被咬破一点皮,流了几滴血。“你干的好事!”贾排长越骂越气,抡起手中的皮带,朝它抽来。“滚,滚回营部去,不准再回来惹事!”
这一次它听明白了主人的命令,夹紧尾巴,耷拉着脑袋,沿着山间小路向营部跑去。它只能遵照主人的命令,在那间木板钉成的窝棚里生活。窝棚里铺着厚厚一层稻草,弥漫着一股秋天的醉香。它却厌恶地把稻草全扒出窝去。军犬习惯于卧在坚硬的土地或冰冷的岩石上。黄狐又潜回梭达哨所。这一次,它不是去找黑狗报复的,它只是想闻闻熟悉的硝烟味,听昕激烈的枪炮声,看看梭达哨所的人。它躲在阵地后面那片芭蕉林里,从这儿可以看清梭达哨所的一切,又不易被人发现。
贾排长刚好在训练黑狗。
怪不得主人要用黑狗来代替自己,这黑家伙的体质确实棒,跑起来像闪电,扑起来像飓风。它开始做最高难度的训练科目了,就是要迅速登上一丈多高的坎壕,扑咬敌方的机枪射手。只见黑狗轻捷地一跃,像条蚂蟥一样紧紧贴在土壁的半腰,随后又一个上蹿,利索地翻上壕沟。“漂亮!”黄狐忍不住在心里赞叹道。
黑狗扑咬敌方的机枪射手了。不好!黄狐差一点汪汪地叫出声来。黑狗扑击呈梯形,从斜刺里往上扑,帆布做的假敌被它扑得仰面朝天,摔出很远,黑狗又一跳,咬住假敌的喉管。这是教科书中的标准动作,黑狗做得分毫不差。但是,这不行,这样做在实战中是要吃亏的!
那是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刚打响时,它也按照军犬学校传授的规范动作,扑成个斜梯形。越南兵猝不及防,连人带枪摔倒在地。它立即做第二个起跳动作,就在这时,越南兵躺在地上扣动了扳机,它在半空中,就感到肩胛一阵麻木。幸亏它没有跳到越南兵上空,子弹没有打在要害处,使它还能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咬断对方的喉管。
于是,黄狐苦练出弧形攻击的绝招,即把斜梯形扑击的两个动作合并成一个,猛地扑跃到敌人头顶,然后微微形成个漂亮的弧形,像座山一样朝敌人压下去,和敌人一起倒地,倒在敌人身上,在倒地的一瞬间咬住敌人的喉管。在以后的战斗中,黄狐就用弧形攻击,消灭和捕获了好几名越南兵。
不行,这个动作不纠正,在战场上会坏事的!它必须帮助黑狗纠正这个动作。它想立刻跑到阵地上去,但害怕贾排长会误解。它无法用狗的语言向人解释清楚内心的意愿。
它在芭蕉林里等了两天两夜,总算把黑狗等来了。它从一棵野芭蕉背后闪出身来,拦住黑狗。它友好地摆着尾巴,黑狗却充满敌意地瞪着它,朝它逼来。它急中生智,朝一棵芭蕉扑去,扑出个漂亮的弧形,茁壮的芭蕉树哗啦一声被扑倒了。它一口咬下吊在芭蕉叶间那朵紫红色的硕大的花蕾,衔在嘴里,朝黑狗摆晃。
它做了个示范动作,想让黑狗跟着学。可惜,黑狗并不理解,非但没跟着学,反而朝它扑来。
它脑子豁然一亮,让黑狗把它当做实验品,在它身上学会弧形扑咬吧。它不再躲避,而是直立起来迎击黑狗的扑击。梯形扑击冲力很大,把它撞出一丈多远,但就在黑狗做第二个跳的动作的一秒钟间歇里,它就地一滚,轻易地避开了。
如此反复十几次,黑狗渐渐领悟到自己的扑击技巧有毛病,显得异常急躁,乱跳乱咬。是时候了。它觑了,个空隙,扑出个漂亮的弧形,把黑狗仰面朝天压在地上,在倒地的一瞬间,他轻轻地在黑狗喉咙处咬了一下。
如此又反复了十几次。黑狗终于看出它弧形扑击的优点了,也依样画葫芦学起来。这黑家伙很聪明,扑了几次后,就熟练起来。
黑狗越扑越来劲,越扑越凶猛,黄狐则渐渐精疲力竭,头昏眼花。黑狗又一次把它扑倒在地,它扭腰翻滚的动作慢了一点,胸部被黑狗叼走了一块肉,黑狗尝到了血腥味,变得野性十足,倏地跃起把它结结实实压在身下,它的左腿骨被咬断了。
“汪汪!”黑狗欢呼着。它拖着受伤的左腿,低声哀嚎着,一瘸一拐逃出芭蕉林,钻进灌木丛。黑狗犹豫了一下,没有撵上来。它感激黑狗的宽仁,可是,它又痛恨黑狗的宽仁。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任何宽仁都是愚蠢的,都会造成流血牺牲。
绝对不能让黑狗把这宽仁的习惯带到战场上去。它艰难地站起来,咬着牙朝芭蕉林走去。要再去挑衅,再去逗引,激怒黑狗,让对方把自己的喉管咬断,让对方在血腥的拼杀中养成坚决果断的战斗作风。
芭蕉林里静悄悄的,黑狗早已回哨所去了。它蜷伏在芭蕉树下,决心等黑狗再次出现。
隆隆炮声,把蜷缩在芭蕉林里的黄狐从昏沉中惊醒,山谷对面火光闪烁,我军收复阴山的战斗打响了。
它本能地挺立起来。枪炮声就是命令,它毫不犹豫地要冲上去,一迈步,左腿疼得钻心。它用三条腿一颠一颠小跑着。梭达哨所已不见人影,它东闯闯,西嗅嗅,拼命追上去,终于在通向阴山越军阵地的半山坡上追上了梭达哨所的战士。借着燃烧的火光,它看见他们都聚在一块巨大的磐石后面,前面是一片开阔地,长着齐腰深的山茅草。贾排长牵着黑狗,蹲在宋副连长身边。
“上!”宋副连长挥挥手。大个子杨班长率先跃出磐石,他身后跟着五六个战士。他们刚冲出去几步,突然轰轰两声,他们脚底下闪起两团红光,四个战士倒了下去。
“妈的,又是雷区!”宋副连长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扭脸问道,“还有别的路吗?”“没有。”贾排长回答,“两边都是峭壁,只有这条路。”黑狗狂吠两声,朝开阔地跳跃着蹦跶着,竭力想挣脱皮带。黄狐明白黑狗的意思,黑狗想替主人去蹚雷。
贾排长解开了黑狗头颈上的皮带圈,恋恋不舍地搂着黑狗的脑袋,黑狗后腿微曲,前腿后蹲,做好快速冲击的准备。说时迟那时快,黄狐突然从磐石后面蹿出来,长嚎一声,越过黑狗,越过贾排长,冲向雷区。它拖着那条受伤的左腿,瘸瘸拐拐,在山茅草里踏行。它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它不能失去最后一个报效主人的机会。
“黄狐!”贾排长惊叫起来。
“汪!”黑狗动情地叫了一声。
它没有回头,拼命朝前冲去。它晓得地雷是怎么回事,它也晓得,不管它冲击的速度有多快,总比不上那些活蹦乱跳的弹片。它感觉到身体绊着了一根根细铁丝,爆炸声震破了耳膜;它感觉到浓烈的硝烟堵塞了鼻孔,肌肉被弹片撕裂,骨头被弹片切碎;它感觉到浑身被肢解开了,血已快流干。
它拼命往前冲啊冲,它想在死以前,能多踏响几颗雷,能开辟出一条战士冲锋陷阵的安全通道。它舒畅地吐出最后一口血沫。
嘹亮的冲锋号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