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重文轻武是一种风习,在汉人圈里,漫说缙绅之家,就是平民小户,但凡能有点出息,绝不走当兵一途。虽然朝廷也有武科举,但一向不为人所重视。好些人中一个武秀才、武举人,无非就是为了捞点赋税上的便宜,没有几个真的进军队当军官的。而绿营军人,大抵世袭,自成一个隔绝于社会的圈子。军官大多行伍出身,正经的武进士、武举人出身的,还受排挤。官场之上,也不怎么把武官当回事,一个人即使混到了总兵、提督,二品和一品大员,在社会上也没有什么地位,进不了官员们的“俱乐部”,科举出身的七品芝麻官,就敢公然蔑视之。由于文武不通问,武官即使跟文官有了争执,上司也不管不问。而武人,也不敢带人上门打砸,如果谁这样做了,那么丢官丢脑袋的,肯定是他。
但是,太平天国造反,改变了这一切。绿营将领,一时半会儿,还没法扬眉吐气,因为自家打仗不行,但新兴的湘淮军就不一样,走州过县,哪个科举出身的地方官敢给气受?湘淮军将领里,儒生固然不少,但目不识丁的老粗,也大有人在。这样的将领,也随着湘淮军行情看涨,而牛气起来。
鲍超是湘军大将,粗人一个。担水夫出身,除了自己的名字,跟别的字互不相识。但打仗的确相当凶猛。当年湘军的武器不及淮军,淮军大半洋枪装备。淮军刘铭传部,有次跟太平军交战吃了亏,头盔被太平军缴获。随即这支太平军碰上了鲍超,居然被鲍超打败,刘铭传的头盔,为鲍超得到,大灭了淮军的威风。有次被围,幕僚写求救信给祁门大营的曾国藩,半晌都没写好,鲍超急了,夺过笔来,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圆,里面写了一个鲍字,然后周围画了好些小圆,就让人送了出去。信送到之后,曾国藩笑道:老鲍又被围了。遂发救兵。
有一阵儿,鲍超隶属湖北巡抚胡林翼麾下,系胡手下最能打的将领。湖北学政俞某人任满回京,文武官员给他饯行。俞某少年科第,心高气傲。各省学政,大抵由翰林外放,能外放学政的翰林,都是红翰林,今后的前途无量,根本没把一干武夫放在眼里。所以,尽管鲍超在席上位置坐得离他很近,他却连看都不看鲍超一眼,一句话不说。散席后,鲍超十分生气,发牢骚说,武官真不值钱,学政不过七品官而已,居然瞧不起我,我们流血卖命有什么意思!这时候,胡林翼赶了过来,叫住了鲍超。原来,席间的情形,胡林翼看得很清楚。胡林翼说,俞某少不更事,别跟他一般见识。明天我请客,让他给你赔罪。
第二天,胡林翼请客,鲍超坐了宾位,俞某陪坐。席间,胡林翼狠狠教训了俞某,俞某只能唯唯而已,让鲍超很是扬眉吐气。随后,胡林翼让他们三人即席结为兄弟,大老粗鲍超摇身一变,成了俞某的兄长。俞某人其实一肚子不情愿,但也得认。
清朝的体制,学政属于钦差,就任者原来是几品官,就是几品官,但地位很高,可以跟督抚平起平坐。按说,胡林翼虽然贵为巡抚,若要强迫学政给鲍超赔罪,也是不可能的。但胡林翼也是翰林出身,翰林这个圈子,本身是讲究资历的,胡当然属于老前辈,所以,胡林翼可以以前辈的资格,教训后辈。更关键的是,当时胡林翼战功赫赫,朝廷看重,圣眷正浓,所以,姓俞的学政,在胡林翼面前,不得不老老实实接受摆布。
其实,如果按清朝的传统,一个翰林,而且是外放了学政的红翰林,根本没有必要买像鲍超这样武夫的账,能坐到一起吃饭,已经是很给面子的事了。反过来,一介武夫,能坐在学政大人身边吃酒,也算是有光彩的际遇。但是,战争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文武关系。战况紧急,朝廷都快要崩了,朝廷的传统规矩又能算个什么?谁能顶用,谁就是大爷。正因为如此,胡林翼才会赔着小心,察言观色,无论如何,不能让军爷们有什么不痛快,他们一不痛快,战局就不好说了。轻则自家的乌纱帽有问题,重则连脑袋也悬。
太平天国战争,是一个转折,不仅政局上,地方开始做大,在文武格局上,武人也开始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