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游戏的种类很多,其中我最爱玩的是吹胰皂泡。
下雨的时节,不能到山上海边去玩,母亲总教给我们在廊子上吹胰皂泡。她说是阴雨时节天气潮湿,胰皂泡不容易破裂。
法子是将用剩的碎胰皂,放在一只小木碗里,加上点水,和弄和弄,使它溶化,然后用一支竹笔套管,沾上那黏稠的胰皂水,慢慢地吹起,吹成一个轻圆的网球大小的泡儿,再轻轻一提,那轻圆的球儿,便从管上落了下来,软悠悠地在空中飘游。若用扇子在下边轻轻地扇送,有时能飞得很高很高。
这胰皂泡,吹起来很美丽,五色的浮光,在那轻清透明的球面上乱转。若是扇得好,一个大球,会分裂成两三个玲珑娇软的小球,四散分飞。有时吹得太大了,扇得太急了,这脆弱的球,会扯成长圆的形式,颤巍巍的,光影零乱,这时大家都悬着心,仰着头,停着呼吸——不久这光丽的薄球,就无声地散裂了,胰皂水落了下来,洒到眼睛里,使大家都忽然低了头,揉出了眼泪。
静夜里为何想到了胰皂泡?——因为我觉得这一个个轻清脆丽的球,像一串美丽的画梦!
像画梦,是我们自己小心地轻轻吹起的,吹了起来,又轻轻地飞起,那么圆满,那么自由,那么透明,那么美丽。
目送着她,心里充满了快乐、骄傲与希望,想到借着扇子的轻风,把她一个个送上天去,送过海去。到天上,轻轻地挨着明月,渡过天河跟着夕阳西去。或者轻悠悠地飘过大海,飞越山巅,又低低地落下,落到一个美人的玉搔头边,落到一个浓睡中的婴儿的雏发上……
自然的,也像画梦,一个一个地吹起、飞高,又一个一个地破裂,廊子是我们现实的世界,这些要她上天过海的光球,永远没有出过我们仄长的廊子。廊外是雨丝风片,这些使我快乐、骄傲、希望的光球,都一个个地在雨丝风片中消失了。
生来是个痴孩子,我从小就喜欢做画梦,做惯了梦,常常从梦中得慰安,生希望,越做越觉得有道理,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最后简直把画梦当做最高的理想,受到许多朋友的劝告讥嘲。而在我的精神上的胰皂泡没有破灭,胰皂水没有洒到我的眼里使我落泪之先,我常常顽强地拒绝了朋友的劝告,漠视了朋友的讥嘲。
自小起做的画梦,往少里说,也有十余个,这十几年来,渐渐地都快消灭完了。有几个大的光球,破灭的时候,都会重重地伤了我的心,破坏了我精神上的均衡,更不知牺牲了我多少的眼泪。
到现在仍有一两个光球存在着,软悠悠地挨着廊边飞。不过我似乎已超过了那悬心仰头的止境,只用镇静的冷眼,看她慢慢地往风雨中的破灭里走!
只因常做梦,我所了解的人,都是梦中人物,所知道的事,都是梦中的事情。梦破灭了当然有些悲哀,悲哀之余,又觉得这悲哀是冤枉的。若能早想起儿时吹胰皂泡的情景与事实,又能早觉悟到这美丽脆弱的光球,是和我的画梦一样地容易破灭,则我早就是个达观而快乐的人了!虽然这种快乐不是我所向往的。
今天从窗户里看见孩子们奔走游戏,忽然想起这一件事,夜静无事姑记之于此,以志吾过,且警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