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来越个性化的当代社会,个人的幸福常常具体又细微。具体又细微的幸福直接存在于具体而细微的物质世界里吗?却也不见得。我朋友老赵,处级干部,房子有,家庭有,儿女有,考察、会议、活动中受赠的各种礼品用不完吃不完。一天,我碰到老赵,他热情地对我说:“又写了什么新书送我啊,嗨,我不要你送,我多的是书票,你给我签名就好。”他又说:“你要书票吗?要国际品牌化妆品吗?豆浆机?果汁机?陶瓷电热水器壶?我包送到户!你不知道简直灾难,我家一个房间都堆满了,既不甘心当废品卖,又都不好意思当垃圾扔。”我说:“啊,好幸福。”没想到老赵忽然收声,沉默半晌,摇摇头,说:“幸福?还真没觉得!”不能否认,物质世界会带给我们满足、自得乃至陶醉,但是我们真不敢贸然断定那就是幸福。现在许多好感觉,性质极其不稳定。往往盟誓初生、笑颜犹在、语音未落;往往板凳还没有坐热,新屋还没有住暖,好感觉还没有酿成幸福就已变成过眼烟云。
当然,幸福总是存在的。那必须靠一个人刻意为自己谋幸福,还要有运气来成全。就在会议期间某一天,我逃离了酒店丰盛的会议餐,也谢绝了某个据说相当重要的饭局,独自来在大街上。我在早春的料峭寒风中步行,寻到租界老城区的某条街道。不为别的,只为时节,也只为这条街道犹存的古风。这条街道是一家一户的蔬菜小店铺,各家都专营自己的特长。附近的农民偶尔会在街边卖一点自己种植的时鲜蔬菜,有些本地蔬菜依旧饱含往日的质地与味道,某些质地会勾引历史、唤起共鸣、再现记忆、加深理解,让人进一步认识美味中蕴含的无限渴望。很好,我赶上了时节。我发现了一家刚刚采摘的迟菜薹,皮色紫光油亮,薹茎粗壮鲜嫩,是几场冬雪烘托出来的上佳之品,于平常日子里可遇不可求。我又寻寻觅觅,在街边挑担老农的筐篮中发现了头道豌豆苗,苗叶指甲盖一般小小的,手感厚实,叶面绿中带紫,这是唯有冷到冰凌挂上几尺的数九寒冬,又频频出来好太阳,才晒得出来的一抹鲜色。这样的艳,吃到口里,馨香沁脾。我做过知青,亲手种过地,熬过以上蔬菜所经历的气候与岁月。耕种与期待,饥饿与饱餐,流过的血和汗水,无穷无尽的想象与年轻的野心,都唤醒,都来到,陌生的大街,我却一点也不孤单。聪慧的菜农一眼就看出我的识货,买卖未做先露笑颜,满脸是被赏识的自豪,一桩小买卖也就铿锵激昂有高山流水之音韵了。然后带着满怀喜悦回家,精心烹调,只一入口,鲜美绝伦,我无法不感叹:好幸福啊!
原来幸福在生命中是有来龙去脉的。原来幸福的来龙去脉是这样充满个人经历的。幸福大约就是这样微观和自我难得与外人道。又有多少次,当我终于战胜自己的极度疲惫或者极度心灰意冷,拖着脚步到户外;当我终于走到一万步,冰凉的血液变得温热,这个时候,我的每一口呼吸,都是幸福。又原来幸福是有一颗强大的内心;是这颗内心里有一种强大的骄傲;是这种强大骄傲足以抗衡人生的种种磨难。幸福往往不由外在热闹代表,总由个人的平静或者泪水;由泪水里的咸,而不仅仅是甜来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