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坐着皮划艇,悄无声息地潜入湖心岛芦苇丛,近距离观察一群疣鼻天鹅。
青宝和豆蔻已在清晨被一对红狐夫妻猎杀,用金黄草丝编织的窝巢里,静静躺卧着四枚摆成“口”字形的天鹅蛋。
成年天鹅们从青宝和豆蔻的窝巢前经过时,没有任何一只停下来看看这四枚可怜的天鹅蛋。疣鼻天鹅社会没有抚养遗孤的习俗。成年天鹅一旦发生意外,留下的雏天鹅,别的天鹅家庭是不会接纳的。雏天鹅无人照料,只能自生自灭。许多鸟都是这样,亲鸟遇难,鸟卵随之灭亡。
我正准备将望远镜从这四枚天鹅蛋上移开,突然,我看见雌天鹅红珊瑚从漾濞湖登上岛,摇摇摆摆地朝芦苇丛走去。途经青宝和豆蔻的窝巢时,我感觉到红珊瑚的神情有点异样。它摇摇摆摆地走到青宝和豆蔻的窝巢前,细长的脖子弯成S状,温柔地端详躺在草丝间的四枚天鹅蛋,神情异常专注,似乎在谛听着什么。我相信,它一定是听到了蛋壳里雏天鹅在蠕动和踢蹬。它扁扁的喙轻轻翕动,咝呀咝呀发出轻柔的呢喃声。
我心里一阵激动,莫不是它想扮演亲鸟角色,替代青宝和豆蔻孵化这四枚天鹅蛋?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红珊瑚刚刚经历丧子之痛,无处安放的母爱需要有一个出口。果然,红珊瑚在青宝和豆蔻的窝巢前徘徊,欲进未进,一会儿侧转脸做沉思状,一会儿颈窝贴在蛋壳上摩挲着,显得迟疑不决的样子。
别犹豫,勇敢跨进窝巢去,你就成了这四枚天鹅蛋的妈妈,你的丧子之痛就能得到慰藉,它们也将获得新生,何乐而不为?我在心里念叨,期待着事情真能朝我想象的方向发展。如果红珊瑚真的跨进窝巢孵化青宝和豆蔻遗留的蛋,应该说不只是双赢了,还多了一赢,我的野外考察赢得了重大突破。迄今为止,所有文献均无疣鼻天鹅抱养孤儿蛋的记载,鸟类专家普遍认为,雌疣鼻天鹅不具备母爱延伸和扩展的能力,不会为不幸的同类抚养遗孤,更不可能去为非亲生卵抱窝。看来红珊瑚要帮我修改这条结论了。
我正在暗自高兴,事情突然有了变化,红珊瑚停止了把颈窝贴在蛋壳上摩挲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摇摇脑袋,然后摇摇摆摆离开青宝和豆蔻的窝巢,跑出一百多米远,蹲坐在芦苇叶上,专心致志地闷头啄理胸脯上的羽毛。我观察了十来分钟,红珊瑚再没朝青宝和豆蔻的窝巢张望一眼,它似乎已忘了那四枚正焦急等待母爱的天鹅蛋。
我有点失望。看来,“雌疣鼻天鹅不具备母爱延伸和扩展的能力”这条结论不是那么容易推翻的。
两只大嘴乌鸦像两片黑色的树叶,在芦苇丛上空盘旋了几圈,呱呱叫着降落到青宝和豆蔻的窝巢里。失去成年天鹅看护的天鹅蛋,就是空巢天鹅蛋。
我注意到,担任哨兵的两只雌天鹅,明明看见两只大嘴乌鸦闯入栖息地并降落到天鹅窝巢里,却并没飞到空中发出报警的信号,似乎是默认了这种入侵。
大嘴乌鸦又名高山乌鸦,是一种典型的食腐动物,以啄食各种动物尸体为生,只要有机会,也喜欢偷窃各种鸟卵。
夕阳悬挂在半空,疣鼻天鹅们正陆续归巢。虽已是黄昏,但天色依然亮堂,疣鼻天鹅们不可能没发现正要糟蹋四枚天鹅蛋的两只大嘴乌鸦。大嘴乌鸦虽然属于食腐凶禽,但与成年疣鼻天鹅相比,个头小,力气也小,只要有一只成年疣鼻天鹅跳出来干预,就一定能将两只大嘴乌鸦从青宝和豆蔻的窝巢里赶走。可即使左邻右舍有許多成年天鹅,它们明明都看见这两只讨厌的大嘴乌鸦了,却装作没看见似的。
大嘴乌鸦不愧是窃蛋高手,尖利的喙猛力一戳,就在一枚天鹅蛋上啄出一个洞来,土黄色弯钩状的喙伸进洞去,啄出一条黏稠的蛋清,吱溜吸进肚去。
在疣鼻天鹅的栖息地,大嘴乌鸦展开了一场肆无忌惮的虐杀。
左邻右舍的天鹅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一家邻居,天鹅夫妻均把头扭到一边去,不看这血腥场面;另有一家邻居,雄天鹅守护在窝巢前,脖子伸得笔直,警觉地望着,摆出一副格斗状,却迟迟不见它冲过去制止这场残暴的虐杀。许多天鹅目睹了大嘴乌鸦正在残害雏天鹅,却没有一只站出来干涉。
我知道,左邻右舍的天鹅之所以听凭两只大嘴乌鸦啄食天鹅蛋,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青宝和豆蔻留下的四枚天鹅蛋,虽然还有两三天就要出壳了,但由于亲鸟双亡,终止了孵化,小生命就在蛋壳里画上了句号。
终于,两只大嘴乌鸦将两枚天鹅蛋收拾干净了。窝巢里还剩下两枚天鹅蛋。一只大嘴乌鸦的爪子拨弄着一枚天鹅蛋,另一只大嘴乌鸦用喙摩挲着另一枚天鹅蛋壳,准备进行第二轮虐杀。
“咝咝,咝咝——”许多天鹅竖直脖子发出嘶哑的鸣叫声,整个湖心岛充满悲鸣声。
我很想拔出防身用的猎枪,射杀这两只浑蛋乌鸦。可我也只是想想而已。我是动物学家,不能将人类的审美情趣和价值取向硬套在野生动物身上,我更不能凭自己的好恶去干涉和改变野生动物的命运轨迹。我是一个旁观者,只能客观地观察野生动物。
剩下的两枚天鹅蛋,静静地躺在用草丝编织的窝巢里,它们没有任何防卫能力,只能听任命运的摆布。
突然,一只疣鼻天鹅贴着湖面快速飞行,须臾之间已飞临青宝和豆蔻的窝巢上空,扑向正欲啄食天鹅蛋的两只大嘴乌鸦。两只大嘴乌鸦没有思想准备,吓了一大跳,立即蹬腿起飞。
大嘴乌鸦身体轻盈、起飞迅疾,但它们还是慢了半拍,其中一只乌鸦被那只飞撞过来的疣鼻天鹅啄中尾羽,好不容易从疣鼻天鹅扁扁的喙里挣脱出来,天空中却也飘舞着三两根黑色的乌鸦羽毛。
两只大嘴乌鸦吓破了胆,惊慌地叫着,向梅里雪山山麓飞去。那只疣鼻天鹅不依不饶,奋起直追,直到把两只大嘴乌鸦赶出漾濞湖上空,这才飞回湖心岛。
当那只勇敢的疣鼻天鹅降落到青宝和豆蔻的窝巢旁,我调整焦距,仔细打量,惊讶地发现,这只勇敢地向两只大嘴乌鸦飞撞过去的疣鼻天鹅,洁白的羽毛光鲜亮丽,那块鲜红的瘤状突起十分耀眼,哦,那不就是我曾经关注的雌天鹅红珊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