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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颗钉子都有柔软的心

2022-04-24社会

我的左脚刚迈到一堆砖石瓦砾上,猝不及防右脸颊边就呼啸而过一个“燃烧弹”。据经验判断,那是一个用大号葡萄糖瓶子,里面灌了汽油或辣椒水之类的刺激性液体,用木塞塞好就朝着我扔过来。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进。我的工作就是专门拔“钉子户”,没有人闹事才奇怪。开发商为了早日开工往往手段迭出,“钉子户”们的对抗也毫不逊色,以命相挟、誓死不搬……

一天前,我接到老板的电话:“给你三天时间解决那个姓谭的!”

谭伯那幢民国时期的小洋楼如孤岛般矗立在废墟中,旁边一栋被彻底推倒,另一栋被拆了一半。为了保住这房子,他四处奔走。与开发商顽固抗争,只差没患上抑郁症。

我不请自来,站在门口与刚刚扔我燃烧弹的69岁的谭伯说话:“您还是赶紧搬吧。断水断电事小,挖地沟把屋子圈起来,往沟里灌点脏水。没用粪便算是仁慈了。扔石头,扔死鸡,夜里再噪音骚扰,让您睡不着觉,让您神经衰弱。他们那帮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谭伯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坦白地说开发商,于是他谨慎又厌恶地看了我两眼问:“他们给你多少钱?”

我保持着礼貌,回答:“不多,但我爸等着这钱交医药费。”我说得情真意切,也不管谭伯要不要听我说。“无论如何,为了凑足这些钱我什么都愿意做。”说到这里,我湿润了眼眶。

原本冷漠的谭伯脸色缓和了不少。他进屋给我倒了一杯温开水。嘴巴张了张又闭上,大概想要安慰我却找不到安慰的话。我知道他已经被触动了,于是再接再厉:“我妈去世早,我爸把我养大供我读书不容易,他这辈子没享过一天福,无论如何我得把他伺候好了。”据我所知,很多年前谭伯的父亲就是因为没钱治病而去世的。相同的遭遇总能引来无限同情,只要他心里一软,事情就好办了。但我知道这事不能着急,喝了一口水,我告退了。

老板催促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一天过去,谭伯那边没有动静。我也不确定他到底吃不吃“同情路线”这一套。

就在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谭伯的电话过来了:“你来一下我家吧。”我心里顿时乐开了花,但仍故作镇定地犹豫了一下:“我还要去医院一趟,要迟一点才能过去。”

挂掉电话,我习惯性地问同事:“你们昨晚行动了?”同事点点头,我心里有了底,知道这件事情和平解决的机会很大。而很多时候,开发商明着怀柔政策,背后轰隆隆地抄起了真家伙。

到谭伯家里之前。我习惯地买一些优惠促销的老年保健品。这次他没向我扔“燃烧弹”,还把我让进了屋。

“小张啊,我想了很久。你说的他们那些手段其实我都不怕!”谭伯情绪有些激动,休息不好,脸色也很憔悴。“不是我想讹钱。我只是舍不得这座房子,这房子是我父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谭伯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需要有人,愿意听他说话。他激动地拿出相册,告诉我那张已经发黄到快要看不清上面两个人的照片上。穿着长布衫的塌鼻子男人就是他的父亲。“他是病死的,我很遗憾没有让他过上一天好日子。”说到这里,谭伯陷入了沉默,顿了顿又说:“我不想有人留下和我一样的遗憾。”我错愕了,那一瞬间,我几乎要觉得我真的有一个重病的父亲。

谭伯终于签了搬迁协议。他叮嘱我要照顾好父亲,看着他真诚的目光,我心虚地点点头。

我完成了有史以来最艰巨的一次“拔钉子”任务,却没有因此产生半点喜悦感。我常常想起谭伯,想他拆迁以后要用什么来纪念自己的老父亲呢?那张发黄的照片?或者一座永远都只能留在他记忆里的小房子?

没过多久我就辞职了,重新换了一份文秘的工作,尽管工资少了很多,但问心无愧。我知道,就算我辞职,这个世界也依然每天都有人在不择手段“拔钉子”,我无法阻止,但我至少能确定,我以后都不用再干这种违背良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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