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大陆,只会说国语。直到出国前,我没有母语意识,也没有母国问题,一切都理所当然。可是一出去,就发现我从小讲的普通话,在不同区域的华人圈,上演不同的剧情,这些剧情,就是母语和母国的不断错位。
我先到旧金山,见了一堆从未见过的亲戚。几天内不能交流,他们生在那里,全说英文和台山话,可我只会说国语。到纽约后,我除了少数大陆朋友,此外的交际便是台湾人,理由很简单,就是彼此懂国语,说国语。
可我很快又发现“国语”的错位。80年代初很多台湾人会对大陆过去的人说,口头语是:“你们大陆”,“你们中共”,我们的口头语呢,是“你们台湾”。跟台湾朋友初次见面,我们会说“解放后”,他们立即纠正,说,那是“沦陷后”。我说“北京”如何,他们会说“No,对不起,陈先生,我们只说‘北平’,不说‘北京’”。明明说的是普通话,但是,不断错位。
这两天我开始受教育,新加坡一地的华人,讲的是普通话,写的是简体字,是共和国版本——据说贵国的李光耀会6种语言。他是位语言政治家。
据说,他启动了当时的华语运动,也据说,他持久抑制华语教育。他可能想在小国家、小族群,率先高效地西化。语言必定是第一步。所以在新加坡,马来语是母语;英语是实际上的“国语”;华语呢,成为辅助语言,对外,方便跟中国做生意,对内,可以成全族群认同、族群和谐。族群的母语不影响国家语言、官方语言,族群假使落后,暂时也不影响国家的现代化——李总理有他的算盘。
总之,全世界各国华侨,没有一国人像新加坡华人这样,能说双语。
母语,讲还是不讲?讲多少?讲到什么程度?永远牵扯到两个问题,一是自尊心,一是安全感。在语言问题上,我们非常容易受伤:对外容易受伤,对内也容易受伤。
大家一定听说太多华侨家庭,很多很多悲剧,来自家庭两代之间语言无法沟通。对外,你开个罚单,来张传票,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亲眼在纽约海关口见过很多台山乡亲,大嫂、老太太、乡下小孩,站在官员面前,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必须临时请人帮忙,才能过关,双方都困扰。
此外就是安全感。语言的安全感,推至极端,历史上许多国族要征服另一个国族,第一件事,灭你的语言。人杀不光,灭你的语言。
我热爱中文,但我不是国家主义者。语言问题,我的体会不是诉诸群体、诉诸国家、诉诸政治,而是诉诸我自己。在自己的手中,珍惜母语,提炼她,无论说话还是写作,把母语弄得更有意思。一个一个的个人,母语说得好,写得好,未必影响整体,但会是母语的光荣、母语的骄傲。
这里我要说到我的老师木心先生。木心先生前年去世了。他几乎一辈子没有名声。他毕生只有一件护身符,就是母语写作。
“文革”前,木心先生私下写了22本书。“文革”初,全部抄没了。“文革”中,他被关进监狱,就在狱中继续偷偷写作。那样的年代,狱中写作如果被发现,罪加三等。我亲眼见到那些手稿,密密麻麻,正反面写满。写完后,缝在棉裤内层,日后带出来。他为谁而写?不为谁写,更不可能发表,他为自己写。他写的不是政治论文,也不是政治抗议,而是诗、散文和随笔。他只为写作而写作。当他失去尊严,失去安全,几乎失去一切,他靠母语写作活下来,他说,他是“一个字、一个字把自己救出来”。
他对文字的态度是文学的,美学的,内心的,精神的,和诸位在新加坡遭遇到的语言困境,不太一样,但他指向中文,指向汉语,指向我们所有人的母语。
他回国后,临死前,偷偷写道:“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国、故乡。”
这段话,是我见过对母国问题的最高见解,非常决绝,非常潇洒。他把母国、故乡、老家、祖宅,统统看成流亡之地,而陪他流亡的,是他的母语。在木心的个案中,母语的力量,大于母国,高于母国。
这不是一个中国人的思维,而是西方“人权高于主权”的思维,是尼采“艺术高于一切”的思维。自古以来,故乡、故国、故园,是中国古典诗人的终极乡愁,可是木心把故国、故园视为流亡之地。他用母语推开母国,他背离母国的乡愁,对母语表达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