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体育,好像天天就在考虑“成败”这两个字。为我的成败,不仅我家里人要为我担忧、受刺激,这么多球迷和观众给我写那么多信,通篇谈的还是“成”与“败”,所有的熟人朋友见了我,首先不是问你生活怎么样、身体好不好?第一句话就是:啊呀,最近不错,又赢啦!要不就是:什么时候赢古巴队、拿冠军?而报刊杂志似乎有个统一的语调:郎平,你何时再创辉煌?!
一听到这样的问候,我脑子就晕了,特别是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也许是接受了一些美国文化的影响,我对成败胜负,心里没有太大压力,因为,美国人的观念是,只要你尽全力、做最好的尝试就行,然后,或成或败,该是什么是什么,因为,成败的因素很多,有如何看待的问题,还有如何驾驭的问题。但在中国,我们已经习惯了一种概念、一种追求:必须得胜、必须拿冠军、必须战无不胜——我强加给自己的也只有这一种选择——那时候,我的生活中只有排球,球打不好,生活就没有光彩,也就没有意义了,所以,精神压力特别大,一输球,脑海里就冒出一个很严重的问号:怎么向全国人民交代?!到美国以后,我和劳尔也经常谈论在两个国家打球我们各自不同的体验,我也问劳尔她在美国队打球的时候压力大不大?劳尔说,世界冠军只有一个,但生活不只是排球,排球是我们喜欢的事业,我们应该从中得到乐趣,不应该只感到精神负担和压力。劳尔还说,人的能力有大小,他扛40斤,你只能扛30斤,30斤对于你是极限,你扛足了,你就是成功者。
在新墨西哥大学给劳尔当助理教练的时候,看劳尔指导学生打球,对我也有启发。刚开始工作,我好像只会对学生说一句话:“这不对,这样做不对。”什么都是不对,队员都觉得奇怪,怎么从我嘴里说出来的都是“不对”呢。劳尔和我截然不同,她总是说:“很好,这个动作不错,你再体会体会。”或者是:“这个呢,还不是很好,你再试一遍,你一定会更好。”这种做法有好的一面,培养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刚开始,我也不太习惯,别人夸奖我打球打得好,我总是谦虚地说:“不好,我打得不好。”人家特不理解,反问我:“你是世界冠军,你打得不好,谁打得好?”我哑口。在中国,你不能“说”自己最好,但必须“干”得最好,哪怕输一场球,有些袖手旁观的人就受不了,比我们这些天天在球场上摸打滚爬的教练和队员更计较输赢和成败。
特别是世界锦标赛中国队输给韩国队一场球,有些报纸用通栏标题大声疾呼:“中国女排危机”,批评中国女排“快”不过韩国,“强”不过欧美,“跻身四强要看别人眼色”。倒是古巴女排超级巨星路易斯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谈到中国队的前景,路易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相信中国女排能打进四强。”路易斯的话不仅仅是礼节,她的预见是出于对郎平的了解,她们共事过。接着,赛事果然出现转机,却又有人写文章称,这是“渔人之利”,是“上帝怜惜中国女排”,好像中国女排能够反败为胜,完全是侥幸,是“天上掉馅饼”。他们对输赢如此敏感,却并没有敏感到输赢的真谛:上帝从不怜惜一个患得患失的人。中国女排在鹿儿岛失利,尽管被“逼到悬崖”,但她们没有动摇、没有放弃,在危难面前不屈不挠,仍然满怀“求生”的信心,并为“求生”尽一切努力,这种品质的意义和价值,已经超越了输赢。
我们能够反败为胜,赢得最好的结局,这对于运动员来讲,更应该给予肯定和鼓励,更值得宣扬和表扬,因为,这是一种精神——在困难和挫折面前没有放弃的精神。我当然理解大家的心情,都希望中国女排能和当年的“五连冠”相比,希望女排早一天拿冠军,我也是这么希望的。但是,我们要实事求是,得客观地分析中国女排队伍的情况。不能说,拿了冠军就是拼搏,不拿冠军就不是拼搏。我们组队七个月,打世界杯赛获第三,接着,我们又在奥运会上拿第二,这些成绩虽然没有达到大家所期望的“第一”,但这样的成绩也是天天拼出来的,是我们这些队员的血汗,她们每一天都在作最大的努力,在漳州夏训,我们的队员每天要湿透六七身衣服。全世界有130多支球队,中国女排在世界排坛发展的这种格局中,能够有这样的成绩,每个队员都呕心沥血了,如果一定要她们一场不输,输了就冷嘲热讽,这对运动员很不公平。
其实,输赢算不了什么,打世界大赛,毕竟不是打世界大战,我们打的不是利益,我们打的是一种人类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