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中央电视台做个节目、录影棚在遥远的大兴,他们派了车来接。司机是位老师傅,在不足三秒的开场沉默后,他突然哼起歌:“你总是胳膊软,腿也软,迷迷糊糊流泪到天亮。”而后自问自答,“我有个观点不知道对不对啊?港台文化是不是软骨头文化?小虫那歌这也软那也软,一个男子汉哭哭啼啼到天亮,我儿子小时候也没哭过一夜啊i你是记者,你说我说得对吗?”我“啊啊”地应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其实他也不需要我的回答,我只需“哼哼哈哈”他就很有劲头了,自告奋勇要开个人独唱音乐会,并且让我点歌,他的歌没有一首是我听过的,司机师傅很得意,于是夸下海口,每一首歌都保证我没听过,如果听过我必须喊停。他的歌声低沉浑厚,我本来想眯一会儿,但又要听他的歌,又要回答关于歌名的猜谜,只能强睁着眼。他没有吹牛,他唱的每一句我居然都没有听过。
第一首歌叫《问》,“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人生如蕊?你知道秋花,开得为何沉醉?你知道尘世的波澜,有几种温良的类?”“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歌词。”为了担心我睡着,他像那首歌一样有十万个为什么,我很老实地说我不明白。他兴致勃勃讲起来:“花蕊被风一吹就散,人生也是如此。”他话锋一转,“现在的歌都没骨头,我给你唱首有骨头的。”
他低厚的声音在车厢内回荡,“起来,巨大的国家,作决死斗争,要消灭法西斯恶势力,消灭万恶匪群!”这是一首《国际歌》风格的歌曲,他讲起了背景,“这是苏联卫国战争的第一首歌曲,战时通讯中断,为了传唱这首歌,军乐团集结在火车站,反复演奏,两三天内传遍了苏联大地!它叫《神圣的战争》!”
接下来更惊人的一幕发生了,他用俄语又演唱了一遍。尽管我完全听不懂,但我还是叹服地问:“您以前是声乐演员吧?东方歌舞团的吗?”他轻蔑一笑:“如果他们缺团长的话,我还可以去。”
我心里明白,他并不想对我炫耀,也并非像他说的那样,唱歌是为我解闷。可以想象,每当他在家中引吭高歌时,他的妻子儿子一定苦着脸求他安静一会儿。在这来回路上两个多小时,他从未消停过一刻。我虽是初次听,也感觉非常疲惫,只想耳朵有个开关,可以悄悄关上。况且他是那么迫切地需要交流,需要他人的赞美。他能背下《黄河颂》全部的朗诵词,会唱《诗经》中的《采薇》,学问高过大多数央视导演。他用渴望的眼神一直瞟我,希望听到我的夸奖。“我是老三届,初中刚毕业就下乡了。一切好事都不是属于我们的,不像你们,要什么有什么。”
有一首歌他反复唱了两次,说只听过它一次,立刻就记住了,这是他的最爱。“小海螺呀小海螺,软软的身子硬硬的壳,悄悄地爬到海滩上,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你是嫌海水苦吗?还是嫌海水涩?要知道离开了蓝蓝的海水呀,你可就不能活。”
这支曲子相当凄苦哀怨,正是他最不欣赏的忧愁范儿,“多好的歌词呀!”他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