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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的消逝

2022-04-24社会

荒野的消逝

早上跑步,遇到件有趣的事:园子深处有一条僻径,两畔是大树和灌丛,少有人涉,我跑过去时,一切正常,可原路折返时,忽眼前一晃,一条亮晶晶的丝拦住去路,我呆住,一只大蜘蛛正手忙脚乱,原来,趁我来去的间隙,它已在两棵树之间设下埋伏。我不敢惊扰这桩阴谋,在欣赏够了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后,我吹起口哨,绕道而行。

这给了我一天的兴奋。此后,我热爱起这个园子——此前我并不欣赏她过度修饰和文明的外表,因为在那种整齐的美之下,仍活跃着一缕野性的能量,使之每个瞬间都充满未知、偶然和动荡,尽管微弱、隐蔽,甚至被忽略不计,但在我心里,它已扭转了这园子的气质。

很显然,上述快乐并非源于邂逅蜘蛛,而是一份叫“野”的元素给的。这份“野”代表着一种诞生了亿万年的原始力量和生物激情,它在文明之外,在“时代”“社会”“人间”概念与内容之外。我亢奋的秘密在于:我撞上了大自然的力。蜘蛛要俘获的不是我,但等来的却是我,在它眼里,我和它是平等的野物——荒野的成员,我为突如其来的“平等”所晕眩……我被蜘蛛的逻辑粘住了,我被它邀请和一视同仁了,它奖励了我一个古老身份,一个和文明无关的洪荒身份……这是值得大声欢呼的。

当然,这有非份之想的成分。在北京这座大城市的腹部,向一座人工园子索取更多野趣,无论如何显得骄奢。

这个细节还激起了我对“野性”的遐想。

何谓野性呢?为何人们一边毫不犹豫地清剿着身边最后一抹野趣、一边又憧憬着“可可西里”“罗布泊”式的荒凉?

美国环境伦理学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说:“每一条河流,每一只海鸥,都是一次性的事件,其发生由多种力、规律与偶然因素确定……例如,一只小郊狼蓄势要扑向一只松鼠时,一块岩石因冰冻膨胀而松动,并滚下山坡,这分散了狼的注意力,也使猎物警觉,于是松鼠跑掉了……这些原本无关的元素撞到一起,便显示出一种野性。”我觉得,这是对野性最好的阐述。野性之美,即大自然的动态之美,即偶发和未知之美,它运用的是自己的逻辑,显示的是蓬勃的本能,是不被控制和未驯化的原始力量,它超越人的意志和想象、位于人类经验和见识之外。

在北京,有一些著名的植物景点,像香山的红叶、玉渊潭的樱花、北海的莲池、钓鱼台的银杏……每年的某个时节,报纸电视都要扮演花媒的角色,除渲染对方的妖娆,并叮嘱寻芳的路线、日程、方案等细节。比如春天,玉渊潭网站的访问量就会激增,因为有早、中、晚樱的花讯,象天气预报一样精准。美则美矣,但这种蜂拥而至的哄抢式消费,尤其被人工“双规”——规定时间、规定地点的计划性绽放,再加上门票交易环节,使得这一切更像一场演出……除了印证已知,除了视觉对色彩的消费,它不再给你额外惊喜。所以,这些风物我涉猎一次后,便没了再访的冲动和理由。

日子长了,这些景致在北京人心目中,便沉淀为一种季节印象,甚至代指起了时令来,比如很多文章开头会写道:“当香山枫叶红了的时候……”“玉渊潭的樱花又开了……”这样的花开花落,呼应的是经验和日历,精神上往往无动于衷。

种植型风景,本质上和庄稼、和高楼大厦一样,属人类的方案产品和预定之物,乃劳动成果之一。它企图明晰,排斥意外,追求秩序和严谨,比如玉渊潭樱花,每株树都被编了号,据品种、花期、色系、比例,被分配以特定区域、岗位和功能,总之,这是一套被充分预谋和策划的美学体系,像鸟巢升起的奥运焰火一样,其“盛世”颂语早就被一笔一划灌注在了火药配方里。一个人注视璀璨焰火,和瞥见天际流星,感受截然不同,前者是工程之美,后者属野性之灿,前者你可以去夸奖张艺谋,而后者导演是大自然界,你无从感激,只会对天地油生敬意。

荒野的最大特征,即独立于人的意志之外,它和文明无关。

有一次,指导闽台合作的一档电视旅行节目,用我的话说,这是一个逃离都市的精神私奔者的故事。其中一期是云南,有一镜头:台湾主持人在路边摘了一朵花,兴奋地喊:野玫瑰!我对她说:你若能发现一朵“不知名的花”就好了。说白了,作为一个带观众去远方的背包客,我是希望她走得再狂野和不规则一些,能采集到大自然的一点野性,能邂逅更多的未知与陌生,如此,才堪称“在那遥远的地方”。远方之魅力和诱惑,就在于其美学方向和都市经验是相反的,而玫瑰一词,文气太重,香水味太呛鼻了——它顶多会让我想起情人节、酒吧或花店,它甚至扼杀想象。

我们眼中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呢?

对一普通人来说,围绕身边的,几乎全是人类自己的成就:城乡、街巷、交通、社区、学校、医院、规则、法令……其实,世上还有一种成就,即大自然成就:山岳、湖泽、沙漠、冰川、生物、森林、矿藏、气候,甚至人本身亦是大自然成就之一……遗憾的是,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正越来越深陷这样的处境:我们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

这一点,留意下身边即可证实,除了农田和牧场,几乎所有地表都像书的封面一样被覆了膜,或水泥或沥青或瓷砖,在北京城,你几乎凑不齐一盆可养花的泥土,除了专职绿地,连一片自主呼吸的裸地都难找。这些年,蝉鸣稀疏,即因为大地被水泥封死了,蝉蛹无穴可居,无地气可养。原生态的自然初象,在人类的主流栖息区,已难觅其踪。我们似乎总难遏制这样的欲望:在所有的自然成就之上覆盖以人类自己的成就!这游戏就像小孩子往树上刻名字。比如乐山大佛、龙门石窟、泰山碑刻,比如高山索道、观光缆车、张家界肩扛的贺龙公园,也许人类清楚,惟自然才是永恒的,所以凿山劈崖,以石塑像,借大自然成就——彰显自己的事迹。再比如发生在长江三峡、雅鲁藏布江、喜马拉雅、南北极乃至月球上的事……无非旨在“鬼斧神工”上加一把人类自己的斧子。我们似乎坚定地以为,所有的自然成就皆为人类成就的基础和原料,皆为人类生产力的试验场。如今,绝大多数动物,已进入人类——这种特殊动物的笼子或牧场,惟极少幸运者,仍栖息在纯粹的大自然成就里——而寄存这项成就的荒野,正愈发萎缩,逃往极度虚弱的边缘,“可可西里”就是个有招魂涵义的象征,它意味着远方、神话、美丽和寂静,也意味着孤独、凋零、诀别与尾声。

我想,人类也许还有一种成就的可能,亦堪称最高成就:保卫大自然成就的成就。

只是,留给人类建功的机会和时日,恐怕不多了。

“飓风、雷暴和大雨已不再是上帝的行动,而是我们的行动。”(比尔·麦克基本《自然的终结》)

有则电视广告,描绘的是一只快被淹死的北极熊。擅游的北极熊会溺水?是,因为无冰层可攀了,再过二十年,北冰洋将成为北水洋,只剩下水,无情之水。科学家预测,按现今温室速度,乞里马扎罗的雪将在十几年后消逝,对这座伟大的赤道山脉来说,那抹白色披肩不仅是“在野”之美,也是神性象征。在我眼里,这悲剧不亚于马克思肖像被偷剃了胡子,没了它,伟人的尊严和标识荡然无存,那会是另一个人,谁也不敢与之相认了。2009年10月17日,印度洋岛国马尔代夫上演了一场被称为“政治行为艺术”的悲情剧:总统纳希德和十四名内阁部长佩带呼吸器,在6米深的海底举行了一次内阁会议。研究报告称,若全球变暖趋势不被遏制,本世纪内,这个由1192座小岛组成的国家将被海水淹没。就在此举一个多月后,喜马拉雅山也上演了同样的一幕:为表达对冰川速融的担忧,尼泊尔总理与20多名内阁部长,戴着氧气罩,空降在海拔5242米的珠穆朗玛峰地区集会,不远处的珠峰大本营,正是各国登山者向峰顶冲刺的起点。而几天之后,在丹麦哥本哈根,在被称作“拯救人类最后机会”的全球气候大会上,一位斐济女代表在演讲现场失声痛哭,因为她的家乡——那个以碧海蓝天、洁白沙滩和妩媚棕榈树著称的岛国,已四面楚歌、摇摇欲坠……

这些都是人类成就杀死自然成就的显赫事例,而隐蔽的个案,就是每天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常态细节:减损的湖泊、荡平的丛林、削矮的山头、人工降雨和摧雪、被篡改结构和元素的土地、时刻消逝的物种——就在人们热望大熊猫、藏羚羊、白鳍豚这些明星动物的同时,大量鲜为人知的生命体,正黯淡地陨落。若真有上帝,恐怕每天都忙于一件事:主持追悼会并敲响丧钟。

其实,在感情和审美上,现代人并非歧视自然成就,恰恰相反,人们酷爱大自然,像张家界的旅游口号即“来到张家界,回归大自然”(所以我对那个贺龙公园的创意感到惊愕),我们把离开自己的成就去拜谒大自然的成就,叫作“旅游”。对于荒野,大家更是心仪,那么多人被野外观鸟、西域探险、汽车拉力赛搞得神魂颠倒,甚至绞尽脑汁地复制与虚拟,比如越野车上“有熊出没”的图标,比如高尔夫球和沙滩体育,其最大诱惑即在于提供幻相,让人误以为自己在野地里玩耍,也就是说,即便伪造的“在野”之美,也令人亢奋。

只是人类的另一种能量——物质和经济欲望、征服和掘取欲望、创造和成就历史的欲望、无限消费和穷尽一切的欲望——太强烈太旺盛了,这导致人们一边争宠最后的荒野,一边做着拓荒的技术准备;一面上演着赞美与愧疚,一面欲罢不能地磨刀霍霍。这种身心矛盾和精神分裂,其情形就像戒毒。

比尔·麦克基本在《自然的终结》中说:“我们作为一种独立的力量已经终结了自然,从每一立方米的空气、温度计的每一次上升中都可以找到我们的欲求、习惯和欲望。”

从“香格里拉”情结到“可可西里”现实,精神上的缥缈务虚与操作上的极度实用,自然之子的谦卑与万物君主的自诩……人类左右开弓,若无其事刮自己耳光。

在人类的世俗辞典中,“野地”一直被视为生产力的死角和“文明”的敌对势力。的确,肉眼望去,野地杂乱无章,不承载任何生计资源和经济利益,故人们一有机会即铲除它,就像一个农民,瞅见庄稼地有杂草即不舒服,欲拔之而后快,这堪称“文明”的洁癖。该洁癖的后果,就是我们的生活视线内,尽可有精致的绿地、苗圃、植物园,却不容忍一块天然野地。

“人们常常将土地和野地混为一谈。土地是玉米、冲蚀沟和抵押生长的地方,而野地是自然的性格,是自然的泥土、生命和天气的集体和声。野地不识抵押,不识各种机构……贫瘠的土地可能是富足的野地,只有经济学家才会将物质的丰饶等同于富足。”(阿尔多·李奥帕德《沙郡年记》)

是啊,该换一种更辽阔更积极的眼光看野地了。

当然,野地应有它正确的位置,尽量不要与环境美学和人类的文明体系相冲突。比如,若天安门广场故意留一块野地,我想,连最极端的自然主义者都不会赞成,因为它没有功能和意义。但若它出现在京郊的密云、怀柔或延庆等,那价值可能性就有了。

从北京的中央商务区出发,向西南一小时车程,即周口店猿人遗址,著名的“北京人”头盖骨化石即发掘于此。在那儿,你会用肉眼确认一个教科书上的事实:野地才是人类真正的故乡。繁华的北京,连一根杂草都难找到的城市,可几千前年,它有个野性的名字——“蓟”,何谓“蓟”?《本草纲目》有记,一种叶齿锋利的野草。我个人以为,承认自己是猴子变的,承认自己是大自然的成就,深信并时常念叨这一点,对人类的精神和伦理成长很重要。我略感遗憾的是,周口店只给祖先保留了洞穴,却没有一片真正的荒凉与之匹配和呼应。山洞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猿人故居,不如说是考古车间,你觉不出原始空间的荒凉、祖先的体温和气场,原因即周边缺少野地,或者说野得远远不够,它和文明之间缺少一堵天然屏障,现代元素的干扰太多了。其实,中国最具现代性的都市,若毗邻一片相对纯粹的荒凉,无论从景观美学还是记忆文化上看,这种生态的映衬和互补,都是一种优秀的环境成就——自然成就和人类成就的珠连壁合。

我以为,野地有两种:乡野和荒野。

那种小额的、与文明为邻、可接纳人类考察和访问的野地,谓之“乡野”。乡野有个重要的美学功能,即它可成为城市文明的镜子——就像一个异性伙伴,作为距人类成就最近的自然成就,它能给人带来异体的温暖、野性的愉悦、艺术激励乃至哲学影响。

“这些山脉的能量不仅流注到我们的物质生命中,也流注到我们的精神生命中。在这湖边的荒野上,既有我的孤独,也有我与自然的互补。个人在荒野中时最负责任的做法,是对荒野怀有一种感激之心。”(霍尔姆斯·罗尔斯顿)

“我们生于一个野蛮、残忍、同时又极美的世界。我珍视这样的渴望,即有意义的成分将居主导,并取得胜利……有这么多东西满溢我的心:草木,鸟兽、云彩、白昼与黑夜,还有人内心的永恒。我越对自己感到不确定,越有一种跟万物亲近的感觉。”(卡尔·荣格)

我想,这种跟万物亲近的感觉,也就是重新确认自己属于大自然——那种把自己送回去——把精神和骨肉都送回大地子宫——恢复生命的婴儿感和清晨感、唤醒生命的本来面目和自然身份——进而与世界团圆的感觉。相反,一味推崇人的社会属性和文明高位,犹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会导致生命与母体在灵魂上失散、人与万物在精神上脱钩。

那么,何谓“荒野”呢?

荒野是一种广袤的独立于文明之外、有洪荒和永恒品格的处女地。那是纯粹的自然成就,人类尚未染指于它,其基本形态和内在逻辑与千万年前没甚区别。在人类语境里,它有一个略带贬义的称呼:无人区。文明诞生前,世界皆荒野,猿祖仅是寄生其中的普通一员,和草丛中的蚂蚱无异,直到人类身份确立,开始了拓荒运动,荒野才有了独立涵义,并作为“文明”的对峙价值和反向力量而存在。如果说荒野是人类的故乡,那文明则是荒野的天敌,正是文明所代表的人类利益,不断围剿和削减着荒野的领地,将之推向遥远天际,推向落日的地平线。

荒野是排斥“人间”的一个词。它有着洪荒的寂静与安祥,代表着上帝原配的秩序,运行着史前的逻辑和原理。它拒绝道路,拒绝时间和语言,拒绝领土概念和归属之争,拒绝地图、民族和政治(若人类不打算染指和剥削它,其政治归属就毫无意义,所谓的“版图”“领土”只有对占领和统治等功利欲望才有价值,纯正的大自然则无视这些,就像一只海鸥和鲸鱼不会有国籍)……它拒绝一切文明的因子,只承接人类的想象、暗恋或敌视。连“可可西里”都算不上及格的荒野,因为在那儿,正频繁出没着它的破坏力量和保卫力量——严格地讲,连保卫力量都是它的天敌。

正像霍尔姆斯·罗尔斯顿所说:“荒野中没有英语或德语,没有文学或交谈……既没有资本主义也没有社会主义,既没有民主也没有君主专制。荒野中无所谓诚实、公正、怜悯或义务。荒野中也没有什么人类资源,因为资源像靶子或害虫一样,只有当人们某种兴趣被唤起时才存在。”

荒野如此独立,执行着如此自我的内在尺度,对人类又这般冷漠,那么,它还有积极的价值和意义吗?

当然有,它保留着地球亿万年的密码、基因和神奇,它是一切生命的图腾和母巢,它存在的合理性远大于我们和我们的想象。

试听一下罗尔斯顿的声音吧——

“这里有光与黑暗、生与死。这里有几乎永恒的时间,有存在了20亿年的一种遗传语言。这里有能量与生物进化……这里有肌肉和脂肪、神经和汗水、规律与形式、结构与过程、美丽与聪明、和谐与庄严……荒野是生命最原初的基础,是生命最原初的动力。”

应该说,这是个浪漫的回答。可也只有这种浪漫,才配得上回答,才敢于和能够回答。这是实用主义和唯物主义都难理解的。罗尔斯顿使用的是一种突破人类边界的“大地伦理”,它不再以人类利益和价值观为尺度,不再考虑人类得失与感受,不再引入争议和谈判,甚至不再运用证据和知识,或者说,它认为荒野乃上帝之物,有着天经地义的神性价值和自在意义。

爱德华·阿贝说:“你可以认为地球是为你和你的快乐准备的,但如果连沙漠也是你的,它为何只备很少的一点水?”人们常悲愤地究问为何一些王朝和古堡在沙漠里悄然蒸发了?其实真相并不神秘,只须请教一下那些土著——比如胡杨和“骆驼刺”即可。像人类这样大消耗量的种群,之于资源匮乏的沙漠,本身即超载,沙漠并不支持其存在。任何部族的消亡都死于其自身的迷途和误入,无论它曾怎样一度兴旺,也只是错觉,它已透支了未来。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资源并非供人消费的,也无须人类命名和确认。像日月星辰一样,它们有自在的意义、目标和使命。人最恰当的态度,就是以远眺的方式保持敬畏和憧憬,而人唯一获得的,就是一片原始圣地在内心激起的美好情愫和宗教暖意。

按有限消费与合理需求的原则,人类的“拓荒时代”早该结束了,早该进入“护荒时代”和“崇荒时代”——即以捍卫自然成就为自身成就的时代。

我们晚了吗?

是的,有点。

因为我们不仅超额完成了“拓荒”,还干起了“灭荒”的勾当。

看看这个时代吧,我们已不仅是将荒野放逐天涯就收手,而是赶尽杀绝,欲将整个地球包括大气层都变成沸腾的“人间”。也许我们并不想如此,但事实上正不折不扣这么干。有探险者在沙漠中遇难了,我们在他倒下的地方竖一块碑,刻几行字,既表彰人类的勇敢,也算替同胞复仇——在我看来,这碑和一只乱扔的饮料瓶没甚区别,它们都侮辱并杀死了荒野的纯度。

眼皮底下,我们的“家园建设”几乎消灭了所有乡野。

在远方,我们的征服欲、好奇心,正让荒野奄奄一息。

“如果一个国家毁灭了其98%的天然荒野,却还在打余下的2%的主意,在想这点荒野是否太多余了的话,那这个国家的价值观真是发疯了”(霍尔姆斯·罗尔斯顿)

有组不伦不类的词,叫“征程”“进军”“探索”,除誓师大会,每次朝未知领域的出发,都会挥舞这些词。人类语境中,它们似乎永远高尚,代表着正义的擒获、真理的探取,但就是这些词,却暗含杀气腾腾的掳掠意味。

我们所有行动的出发点,皆在于把自己当成了地球唯一的合法业主,事实上,这正是人类怒斥的王道威权和纳粹主义。从大自然系统中抽身出来,封许自己至上的生存特权,这是人类最沉重的精神堕落。文明的悲剧,正是从这开始。

我们现在所干的一切,现在的挥霍水准,差不多是以一千个地球为假设库存和消耗前提的,但事实是:只有一个地球!

再过几十或上百年,纯粹的大自然成就还有吗?

若地球只剩下人类的成就,只剩下人类自己生儿育女,那一定是最卑劣的成就、最丑陋的子嗣。

“我们不想牺牲天然的多样性以换取有序,不想以牺牲精彩的自然历史来换取系统性。我们要的是带有偶然性的恒常性。野性似乎有显得混乱、从而影响自然历史成就的危险,但这最后的荒野,恰恰增强了自然历史的成就,并给新的成就加上了一种兴奋。”(霍尔姆斯·罗尔斯顿)

说人类意识不到危机,那是不公平的,但危机之下,那些僵持的谈判与激烈争吵又显得不可理喻。争吵的原因,不外乎地区私欲和政治利益,不外乎资源的控制与瓜分、环境责任的推卸与转嫁。这些年来,从围绕《京都议定书》种种扯皮和诡计、到“哥本哈根大会”上面红耳赤的撕咬,都让人类的西装领带和所谓的“文明”蒙羞。

面对巨量的物种消逝,埃利希夫妇曾哀泣:“地球是一艘由人类驾驶的飞船,物种是这艘船上的铆钉,使物种灭绝,犹如恶毒地把铆钉敲掉。”虽然我不同意“人类驾驶”之比喻(我认为是上帝驾驶或无人驾驶),但地球万物搭乘唯一的“生存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则是不争事实。不同的洲际、民族、国家也许分处不同的舱室和床位,但船只有一艘,前途只有一个。任何只顾舱位不顾船体的做法,都是愚蠢而可悲的。

20年前,《自然的终结》一书的作者写道——

“如果有人对我说,2010年世界将发生极其不幸的事,我会在表面上显示关切,而潜意识里把它撂到一边。”

惠特曼说,“每当我遇到极为悲痛和苦恼的事,总是等到夜晚,走到户外星空下,以求得无声的满足。”

而星空,正是天上的荒野。

我常觉得,有时侯世人的烦忧,也许在于太倚重“人间逻辑”、太在意文明和习俗编撰的游戏程序、太迷信那些鼓吹价值观和伦理观的生活小册子了,所谓成败、正反、得失、荣辱、功过是非、幸与不幸……我理解川端康成的那句话:“如果一朵花很美,那么,我就有理由活下去。”我觉得这是跳出了“人间”“世事”框架的彻悟,他突然意识到了生命的另一身份:花朵身份。或者说,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小”,和草木鸟兽一样的小小的自然身份。正是这种触地接壤、和泥土平行的感觉,让灵魂如释重负,不用在世事如风中荡秋千了。

我凝视并抚触过一些古老的树。我早年念书的地方——山东曲阜有两千五百年前的几株柏树,每次用掌心去捂沧桑的树皮,感受它的体温,揣摩内部的年轮,我都隐隐动容。想想看吧,这样一棵树,它足以看着人类从幼儿到成年,从摇摇晃晃的学步到傲慢的航天发射……无数的时空,全部的文明,所谓博大精深的事物,都在一棵树的眼皮底下发生,皆不过是荒野中一群特殊动物的玩耍。就像折子戏,你方唱罢我登场,那些历史情景和一群顽童玩狗尾巴草无甚区别……想到这,我觉得自己体内正悄悄发生着变化,有一种倏醒、激活和畅通的感觉,古代、现在、未来——阻断的线路突然接上了,某种电流正驶过你,离生命和时空的真相越来越近,不用多余的言说,不用表达你的获得,而你明明获得了。

十一

很多时候,野地能提供生命的另种向度、一种超越时空和经验的能量,那是一个清静而安详的世界,和亿万年前没大区别,越往深处去体味它,它对你的滋养和浸润越浓,那种古老和原始给你的震惊越大……当重返“人间”时,一个人的肉体和精神往往焕然一新。

1792年7月2日,黑格尔在给女友的信中说:“我时常逃向大自然的怀抱,以便在这儿能使我跟别人——分离开来,从而在大自然庇护下,不受他们的影响,破除同他们的联系。”

黑格尔前往的,无疑是“乡野”。

想想那样一幅画面吧:在虫鸣草寂、树叶飒飒的空旷中,生命的原初感、清新感、婴儿感——骤然睁眼,尘嚣被远远抛开,个体的宁静、精神的自由、灵魂的纯真与谦卑——重新回归人体。无论沐浴感官,还是唤醒脑力,野地都是高能量的生命磁场。

想一想这些,或许,我们会对世界更加热爱,对生活更加眷恋,会打消各种愤懑、狂妄、诅咒、绝望或自杀的念头吧。

想一想这些,我们会对宇宙有更神性的理解,内心会进驻更多的光,会更好地理解时空、社会、文明、信仰,从而更好地设计和安置个体的人生,伟大而渺小、珍贵而卑微的一生。

缪尔:“走向外界,我发现,其实是走向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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