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巧合之故,我陪一位年长的先生跟别人吃过许多次饭,每次他都会讲述这一段:“我小时候,在某某乡村长大,家里很苦啊;然后还生了什么什么病,平时不发作,发作起来要人命;后来工作了也不容易……现在呢,终于闯出来啦!”
每次听这位先生诉完苦,没那么多苦可诉的客人们都深感过意不去,纷纷安慰,而诉苦的那位先生便沉郁、坚强加泰然,满面“都熬过来了”的半自豪状。这些苦难成了他的勋章,于是大家竖起耳朵,听他情不自禁地念叨:“我是看透了,人生啊,就是得如何如何……”大家都侧耳倾听,哪怕之前已经听过,也被迫收心摄神。
中国文化里很推崇“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而这种逻辑有个微妙的反推,即接受过苦难的人是比一般人更接近天将降大任的那位。
这个逻辑未必严密,但许多人说话时不免有这样的心理:别看我们现在差不多,但我的起点比你们低得多,我经历过那么多苦难,付出的努力比你们多得多,心志也更坚毅,见识也更宽广,对人生的体悟也更深,你们应该尊重我。
在台面上,苦难越多,在这个时代越有发言权。这种境况有好有坏。好的一面是:当陈述苦难、自数伤疤在一个时代吃得开,而不是招人嘲弄,那至少说明这个时代的大众共识是倾向于保护弱者的。
但是炫耀苦难、自数伤疤还有一种不大妙的倾向。因为大多数陈述苦难者到后来都难免落入这样一种逻辑思维:我生于草莽,是从苦难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所以我被迫信赖丛林法则,因为我过早经历了弱肉强食的世界……如是,少年的苦难可以解释许多后来的行为,让人觉得许多事都情有可原。
但如果再往前迈一步就有点危险。一旦将苦难发展成挡箭牌,比如“别看我做这些事看上去不厚道,我可是苦出身”,仿佛受了苦难,人就有了豁免权,可以不受道德指责似的。依此,大多数炫耀苦难的人,因为其最后总能获得某种程度的报偿和豁免权,于是陈述苦难本身,似乎也带有目的性了。
但世上还有另一种人,因为经历苦难,他们失去了许多东西,对此愤懑不平,而且时常会向命运叩问“为什么会是我”;人的心理卫护机制,让他们倾向于从缺失中寻觅回报,他们必须说服自己:苦难是有价值的。他们反复陈述,也是希望周围的人多给予鼓励。他们其实知道苦难本身是坏的,但如果相信自己天生倒霉而毫无收益,就会让自己崩溃,所以必须不断地获得赞许,来说服自己。而从周围汲取各类资源,其实也是这种自我说服的一部分。
我的一个远房叔叔,曾经历过一些磨难,每逢吃饭,他就会反复陈述:“其实那也不是很差劲,我还是有许多收获的。”无论他说过多少遍,大家都会耐心倾听,甚至还会倾吐自己遭遇的倒霉事。
其实,诸位长辈对他的心态心知肚明,但因为他的时光已经流逝,无法复回;对苦难的叙述和自我安慰,是他的一种自我治疗手段,每个人都可能会积一肚子的苦水,希望去跟别人倾吐,所以对这种苦难陈述的原谅,除了体恤与怜悯,也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所以,世上有两种苦难陈述者。前一种是骗子,反复陈述自己的苦难是为了获得道德制高点;而后一种则希望获得各类反馈,什么反馈都行。如果你表示“你吃的苦算什么,我也吃过”,他就会觉得不那么孤独;如果你表示“确实太苦了,你真不容易”,他就获得自尊心的慰藉;如果你默默倾听,他也能够减少一些委屈。
这里的悖论是:真正痛苦的、需要陈述的人,其实远比陈述痛苦的骗子多;但因为骗子们更煽情、更动人,所以能打动人的通常是骗子。
而更多口齿不伶俐者,只能默默地将痛苦压在心底。这些人可能就是我们的父辈、邻居,因为他们的羞涩或习惯,他们的痛苦很难被发觉。你去问他们,很可能会听到一段令人心酸的过往,从而看见他们精神上的满目疮痍,这些远胜过虚构的传说。但他们会笑笑说,都过去了。因为在漫长的、对精神痛苦不加过问的人生里,他们习惯了这样的默默自愈和小范围的分享,于是也就这样过去了——某种程度上,他们才是沉默的大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