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从美国回来探亲,闲聊中我提起乡愁,女儿一脸的茫然不解。事后思量,问题应该是出在我这里。且不说女儿去洛杉矶那年不过十岁半,至今十六载,已拿了美国护照,即使国内80后、90后,甚至他们的父辈如我者,又有多少人懂得乡愁?在这个不断制造城市神话的时代,乡愁的黯然远去,无家可归,寿终正寝,已是难以逆转的现实。
乡愁文化在中国源远流长,原因在于,中国不仅是农耕古国,更是农业大国,这个事实决定了中国人的乡愁几乎是骨子里的。乡愁源于一个人早年的乡村印象,生成特有的游子诗意应属情理之中。乡愁是人与土地的诗意情结,绿野溪流,田垄嬉戏,儿时伙伴,土屋炊烟,婚丧嫁娶,民间传说,以及天籁般的鸡啼、鸟鸣、羊叫、牛哞、马嘶、猪哼、狗吠,一一沉淀、结晶为乡村人遥远的童年记忆,岁月越久,越是刻骨铭心。
我曾在美国小居数月,接触过几位飘零海外的老华人,他们对乡愁也有些许不一样的感受。他们因种种原因移居异国,年已耄耋,历尽沧桑,却乡音不改,习性依旧,内心深处因物理距离和时间跨度而孕育出的漂浮感、落寞感、无根感,常常挥之不去,如影随形。他们称自己患了“乡愁病”,且病入膏肓,不可救药。然而当他们老泪纵横、步履蹒跚地回来,愕然发现那些魂牵梦萦的故土原乡已不复存在,已如潮退般踪影全无,取而代之的是陌生而雷同的城镇,新楼林立,街头喧哗,商店毗邻,车辆拥挤,其变化之大,堪比沧海桑田,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没有故乡的人。我们身边也有许多从乡村走出来的大学生,仅仅过了十几年,他们回家探亲,记忆中的乡村生态都已是面目皆非。“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乡村失去载体,乡愁伤痕累累,无处存放,成了近乎破碎的记忆空壳,且永无复原的可能。
如今的乡村日益萎缩,苍凉,青壮年夫妇纷纷相伴外出,宁肯漂泊打工而无意种田,老家只剩下带孩子维持生计的老者寂寥留守。疏于治理的土地变得萧条、荒芜、破败,人们唯恐躲之不及,受尊敬的长者地位在农事文化秩序中亦被边缘化,乡村成为众人纷纷逃离的对象。尚在读书的孩子最大梦想,就是早日改变自己的农家身份。这时候如果谁再说什么乡情难舍,故土难离,叶落归根,不仅是不识时务了,而且迂腐,甚至荒唐,让世人耻笑。
现代人类已经失控到自认为无所不能,认定工业、科学、技术的增长是社会发展的唯一途径,不惜以竭泽而渔的方式蚕食大片农村用地,日新月异地加速着“城市化”发展进程。大批乡村像是劫后重建的巨大工地,田亩满目疮痍,土地体无完肤。伴着尘土飞扬,塔吊高耸,混凝土搅拌机日夜转动,座座新城神话般破土而出,绽开千篇一律的面容。懵懂之间,土地的主人离开了祖辈栖居千年的故乡,告别熟悉的炊烟、庄稼、水井、集市、祠堂、方言、庙会,转而为城镇户籍。村民搬进封闭的小区,独门独户,自成一统,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头顶是灰暗天空,脚下是人工草皮。与此同时,城市的边界扩张变本加厉,过去的老街、老巷、老院、老楼被逐一规划,经数次拆迁改造而神奇“变脸”,最终被同化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水泥丛林”,星罗棋布般矗立在中国的天南地北。
而今,对于越来越多的“都市控”而言,公鸡晨啼不过是久远传说,春耕秋收类似于田园寓言,识别五谷杂粮则需借助教科书。他们只知道香蕉和面包来自“家乐福”,汉堡炸鸡来自“肯德基”,极味咖啡要数星巴克。他们宅在城市小巢中悠然自得,对季节的更替麻木不仁,习惯于待在恒温状态的空调房间,借助天气预报感知和调节自己的身体冷暖。他们对于手机、互联网、电子阅读、轻轨、高铁、代步汽车、大型超市的种种依赖,与鱼和水的关系几乎无异,技术时代的种种升级换代使之应接不暇,疲于奔命。与此同时,他们热衷于各类走马观花的旅游项目,涂抹防晒霜,举阳伞,端相机,兴致勃勃,风尘仆仆,出没于天南地北的名胜景点,制作博客相册,以此表达对大自然原生态和乡村风光的惊奇和神往,却不知乡愁为何物,称这些人为“都市叶公”,可谓实至名归。
19世纪初叶,世界只有3%的人生活在城市,200年后的今天,地球的城市人口已超过60%,而这个数字还在迅速刷新。城市化发展如脱缰野马,钢筋混凝土隔开了人与自然的交流,也阻断了游子的回家之路和归乡之梦。人没有了故乡,被放逐的乡愁背影正在渐行渐远,隐没于无。面对汹涌而至的“未来”,我们所能做的,或许仅仅是对着故乡方向送出最后的凭吊,然后把诗意的家园记忆嵌入苍黄的人类历史卷宗,供后人破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