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有一个基本功,叫作“拉片子”。打开一部电影,随看随停,从镜头运用到台词走位,一帧一段地悉心揣摩。拉透了片子,大师的用心便了然于胸。
同样的道理,想弄明白一段历史,也得把相关史书“拉”上几遍才行。可史书大多乏味枯燥,真是打死也读不进去。怎么办呢?幸好有一位先贤,为我们指了一条明路。
这人就是苏轼。别看苏轼天资聪颖、文采风流,其实他当初读史也是苦不堪言。那么,苏轼是如何克服这个困难的?这就要从一个叫王庠的年轻人说起了。
王庠是苏轼弟弟苏辙的女婿。他是个学霸级的人物,七岁就能写文章,水准不输成人。王庠曾发下宏愿:闭门读书,穷经史百家之学。
苏轼生怕这位侄女婿空有读书之心,却无读书之法,特意写信过去,谆谆教导,大意如下。
年轻人若想立志读书,每本书都要读上几遍。要知道,书籍就像大海,里面的内容实在太多,穷一人之精力,根本不可能尽数吸收,只要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就行。所以每次读书,只带一个目标。比如,想研究古今兴亡治乱和圣贤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盯死这个目标去读,其他都不要去想。读第二遍时,再设定新的目标,如了解事迹、故实、典章等等。这办法虽然笨,但一旦学成,便受用无穷,比泛泛了解的人,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史书读起来乏味?因为你没有目的,读的时候不知侧重何处,自然味如嚼蜡。当你有了方向,便可做到有的放矢,对资料有所取舍,专注一道,兴趣就来了。
这点我深有体会。我读《汉书》时,觉得里面最无聊的段落是《地理志》,各种地名堆砌,可读性极差,我从来都是绕着走。有一次,我要写王莽,谈及他乱改地名的事,忽然想到《汉书·地理志》里,班固细心地在每一个地名后头,都加了一个“莽曰”,标明该地在王莽时期叫什么。我想解决这个疑问,便兴致盎然地去“拉”《地理志》,一条一条看过来,边看边笑。王莽实在太神经病了,无锡改有锡,亢父改顺父,简直可以当段子来看。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上下两卷《地理志》读完,跟看笑话书差不多,轻松愉快。借着这个劲儿,我又去读了新莽以及东汉初年的人物传记,还有谭其骧的《新莽职方考》。
我相信苏轼“拉”《春秋》一定也是用这法子。一遍一遍地读,每次都专注于一事,要么是礼法,要么是史实,要么是孔子遣词用字的微言大义……所以他成了治《春秋》的大家。
就这个话题,郑板桥后来做过进一步阐发,说:“学问二字,须拆开看。学是学,问是问。今人有学而无问,虽读书万卷,只是一条钝汉耳。”
所谓的“问”,其实就是读书的目的。那么,苏轼读书的目的性强到什么程度呢?
曾经有一个眉州同乡少年才子唐庚,来拜访苏轼。
苏轼问他最近读什么书,唐庚说:“《晋书》。”然后咣咣咣讲了一通,苏轼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里面有什么好听的亭子名吗?”
唐庚哪能读这么细,答不出来。回去琢磨了半天,他才领悟到这是苏轼在教他读书之法。估计苏轼当年读《晋书》,其中有一遍是专门研究里面的建筑物名称。
再好的办法,也得持之以恒,该下的苦功夫不能少。
苏轼被贬黄州之后,朱载上有一次去拜访他,苏轼半天没出来。朱载上问他干吗去了,苏轼说我做功课呢,每天得抄几段《汉书》。朱载上说:“别逗了,你一个学霸,还用得着这样?”苏轼特别严肃地回答:“可不能这么说,《汉书》我都抄三遍了。最初每一段事,我得写三个字作为标题索引,后来要两个字,现在只要一个字就够了。”朱载上拿过抄写本,苏轼说你随便挑个字吧,朱载上从标题里选了个字,苏轼顺着这个字一口气往下背了几百字。
朱载上回来跟自己的儿子感叹说:“东坡尚如此,中人之性可不勤读书邪?”
归根到底,天才都这么努力,我辈再不加油,就更没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