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于民族危亡的艰难时刻,“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过早地刺痛了我们幼小的心灵,那时我只有四五岁,在我陪哥哥到他们学校去的时候,哥哥就曾指着那时在校园上空随风抖动的旗帜,告诉我说,这不是我们中国的旗帜。中国,中国,我们是在沦陷的日子里,知道自己是中国人的。那时我们就已经知道,天赋我们是一个中国人,但要做一个中国人,却要我们为此付出一切。
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中国人,使我们过早地建树起了最高的人生追求。每到黄昏时刻,我们早早地关上院门,这时我们一起立在老祖父长长的书案前,一笔一划地在他的指点下学习书法。横要平,竖要直,这就是我们对于中国字和对于中国人的全部知识。那时我很小,我是站在小凳儿上,才能把手臂抬到书案上握笔写字的,字写得不像个样子,但我心里非常骄傲,因为我知道,我在写中国字,我是一个中国人。
老祖父的书案很高,站在小板凳上,身子要立得很直很直,初站到板凳上,还有一点骄傲,觉得自己能和哥哥一起读书写字,也是老祖父对自己的一种宠爱。但没过多久时间,小板凳就变得不那么可爱了,立直着的双退开始发酸,挺直着的胸背也感到微微作疼。但老祖父还是在一旁看着,极是严格地指指点点,墨没有蘸满,笔没有握牢,身子没有立直,头没有抬正,而且只许服从,不允许争辩,就这样陪着哥哥一起作完功课。当我们离开书案时,虽然感到有点劳累,但心里却感到极是充实。
当然,这不仅仅是一种家长的挑剔,这是一种对于人的尊严的启蒙,做人,就要时时挺直着胸背;做人,就要高高地抬起头颅。中国孩子的启蒙教育,就是这种对于人生的敬仰。
就是从这时开始,我们怀着敬畏之心,走进了自己的人生。
做人,绝不仅仅是一种天赋的权利,而做一个中国人,绝不仅仅是黄皮肤和黑眼睛,最最重要的,还是中国人庄严的人生选择。
至今我记得那一幕景象,一位近亲,于沦陷期间因一时的得意而不可一世。一天,在他到我家来的时候,我看到老祖父对他的鄙视和冷漠,老祖父甚至不让我们去和他打招呼,只一个人冷冷地和他对坐着,一言不发,一直坐到他无趣地走出我家的院门,老祖父也仍然没有和他说一句话。直到把这位不速之客送走,关上院门,老祖父才把我们招到他的书房里来,对我们讲,什么是中国人心中的荣华富贵。
我很小,我不懂得太深的道理,但那时家庭一时的贫穷,却使我心中有一种安全感,特殊的价值观念,中国人总是把财富和财富主人的品德连在一起评价。“肥马轻裘”四个字中,含有社会批判的内容在。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财富观,从小就深深地印记在了我的心里。
历史因其公正,而对许多人就变得无情。当异族入侵者被中国人民赶出我们神圣的土地之后,那些背叛过父老乡亲的人,受到了社会的惩处,这种惩处不仅仅是法律的追究,更严厉的惩处,却是全社会的歧视和谴责。
仍然是那位曾经显赫一时的近亲,在他又到我们家来恳求宽恕的时候,老祖父把他拒在了门外,我看到了那凄切的景象,一个落魄的人,立在瑟瑟的秋风里,每一个人都向他投来歧视的目光。因为他把人生当作赌博,而这场赌博中,他输掉的是自己。
荣华富贵是短暂的,尊严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