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我被分到本院最为繁忙的ICU时,入职培训学的第一件操作,就是如何绑人——被送进ICU的病人,基本上都是要被绑住手脚的,医学上称之为:保护性约束。
“绑人”的顺序是:先将病人两侧手腕、脚腕仔仔细细裹上一层棉垫,绿色约束带缠上去绕几圈,一头的系带再穿过近侧床沿的防护扶手,调整好距离后,拉紧,系带子,打结,一气呵成。
这看似简单的动作,里头却大有讲究。光是约束带的松紧度就很难把握,送来ICU的病人时常处于精神谵妄状态,绑上吧,会越发激得病人疯狂挣扎;可是不绑,他一撅屁股坐起来就要抬腿走人;绑松了,病人的手脚很容易挣脱出来,意识不清时能把自己身上插的各种救命的医疗管子拔个干净;绑紧了,又怕把病人勒得肢端坏死。
到如今,我常常跟朋友开玩笑说:“虽不敢说深谙‘绑人’之道,但要与别人配合着打家劫舍,大约也是可以发家致富的。”
第一次认识到约束带的必要性是在入职第一个月。
每年七八月正是医院最忙的时候,来自全国各地的病人涌入科室,胰腺炎与热射病一室,精神病与吸毒者聚首,医生护士应接不暇,脚不沾地穿梭于病人之间,忙得喘不过气。匆匆做完入职培训和实地带教后,护士长嘱咐其他颇有年资的护士多加照拂,就开始给我们三位新来的小护士排班,委以单独管理病人的重任。在ICU,能被赋予单独管理病人的权利,责任与荣誉兼备,紧张与兴奋交融。
然而,还没等我缓过兴奋劲儿,病人倒先给了我个下马威。
15床的阿婆是因颅脑外伤被送进来的,来时表征凶险,经过几天治疗,生命体征已十分平稳,只是身体部分机能尚未恢复,还继续保留着尿管和胃管。
我从老师那儿接手时,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她身上的各种管子:阿婆苍老的脸上千沟万壑,皮肤松弛湿黏,从鼻腔里穿出的细长胃管被拐了个弯儿用医用胶带贴在左脸上,氧气管与胃管挤在鼻孔处,缓缓输入纯氧。
接完班后,老师将我拉到抢救车一旁,小声告诉我:“这个阿婆到我们科室后,家属只来看过一次,后面推说忙,就再没出现过。前几天她一直吵着要见儿子孙子,这两天开始情绪低落,怕她出现‘ICU综合征’,我们已经撤了约束带,你记着多跟她聊聊天。”
“ICU综合征”是我们科室的常见并发症,多发生于孤独老年患者或有脑血管疾病的患者,临床表现以精神障碍为主,一般转人普通病房后就能缓解、消失。听老师的介绍,我心领神会地冲她点点头——“唠嗑什么的我最在行了”。
到了该喂药的时间,我将阿婆的药放入研钵中捣碎,用温水冲开,拿50ml的大针筒吸取药液,然后打开胃管给她喂药:“婆婆,再等两天你转出ICU,就可以出去散散步了哈!”
阿婆缓缓挑起耷拉的眼皮看了我一眼,沉默不语。
自然,这点小挫折我是不在意的:“婆婆,你躺累了没有?要不要我把床摇起来你坐会儿?”
她合了合眼,依然沉默。
正当我一边埋头开始写护理记录单,一边筹谋着新一轮的语言攻势。阿婆却突然喊了句:“护士,开水开了!”
这一声惊得我一脸蒙,抬起头刚要询问,却见她已一把扯出了带着黏液的胃管大力甩在地上,骂骂咧咧撑起上半身就要下床。这突如其来的精神谵妄打得我措手不及,我呆了两秒,反应过来,一个大跨步过去就将她摁在床上,大声呼叫增援。
隔壁病房的护工一路小跑而来,三个人好不容易才将剧烈挣扎的阿婆控住手脚,我从物资室手忙脚乱地拿了一团约束带过来绑她时,她还兀自高声骂道:“我说开水开了你们听到没有?快去倒水!开水烧开了我要把你们告上法院!”
她语速很快,唾沫横飞,额角的青筋因情绪剧烈起伏而显出一丝狰狞。管床医生闻讯赶来——他前几分钟刚好下了“拔除胃管”的医嘱,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执行,阿婆倒是自己上手拔了。
“这个病人前两天就有‘ICU综合征’的前驱症状了,我不是叫你們多跟她聊聊天吗?”医生有些没好气地瞪着我。
“聊了呀,而且聊得挺认真的……”我声音弱了几个度,“但是她不理我,她只想见她儿子孙子来着。”
“家属呢?没来?”
“没有,就第一天来办了个手续,之后再也没来过。这些天我们一直给家属打电话,让他们每天探视时间来陪陪病人,但她儿子一直推托……”
“给家属打电话!让他今天在探视时间必须来一趟!”
那天下午,阿婆的儿子终于一个人来了。阿婆儿子的嗓门极大,一字一句刺入我们的耳膜:“啥意思?我妈来的时候都是正常人,咋个在你们医院医了几天反而成了个神经病?”
“我们少看两眼她就疯了?那还要你们医生干啥?这明明就是医疗事故!我必须找你们院长,我倒要问问他,你们是咋个在救人的?”
“您母亲生了病住进ICU,本来心理上就焦虑恐惧。我们医护人员也是天天想尽办法哄她聊天的,但归根到底,我们说一百句话,都抵不上你们家属来看她一眼。”管床医生强压着火气,慢慢跟他解释。这件事闹了好几天,最后以医院领导承诺减免阿婆住院的所有费用收了场。
之后交班时,护士长也将我作为反面典型批斗了很久:“你想想,要是医生并没下拔除胃管的医嘱,或者她拔的是尿管,扯出来的时候撕裂了尿道怎么办?”
那次之后我才开始明白,在兵荒马乱的ICU,约束带也是生命带。
见惯,却永远无法习惯。
我去了休息区坐下缓口气。
休息区与病房之间是3厘米厚的隔离门,得费不少劲儿才能推开。似乎门板越厚,就能将一切的病痛和生死完全隔绝在外,不泄露半分死亡的气息。
正愣神,科室的吴医生推门出来休息——是了,每天这个点儿,是她该喝中药的时间。数年的夜班让她内分泌严重失调,34岁至今未孕,所以四处寻了妥帖的方子抓中药来调理。
她取出从家中带来的保温杯,揭了盖儿将黑黢黢的药液倒进瓷碗里,又放进微波炉,关上,调时,等候。微波炉的托盘快速转动,不出1分钟,已有苦涩的中药味儿从橘色的光晕中飘了出来。
在这淡淡的药雾中,我却渐渐咂摸出一点别的味儿来:也许,我们都是那个被绑在病床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