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前几天刚见了蒯大富,跟我说,受不了了,这哥们儿,饭桌上一开口就是:“兄弟我当年被毛主席接见的时候……”
其实,这也很正常,有多少人能够走出人生巅峰的记忆呢?人这个东西其实就是一堆碳水化合物,除了身上披的阿玛尼,脚下踩的LV,身上喷的香奈儿,坐进一辆奔驰600,一个人能凸现自己属于一个占据更多资源群体的标志,就是他拥有的记忆。记忆最能标明一个人属于什么圈子。
做不经意状流露出你让人艳羡的记忆,比任何奢侈品更能让人在你身边感受到可望而不可即的绝望,所以钱钟书笔下的妙人总爱说:“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
不过,这股潮流眼下有了新现象。比如北大一位我很尊敬的著名教授,在各种场合做报告,像开忆苦思甜会,从来不提“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开口总要从“兄弟我当年在陕西农村种地的时候”说起。这也不是一个孤例,我视野中成了腕儿的经济学家,莫不如此,要么是“兄弟我当年在生产队当会计的时候”,要么是“兄弟我当年在厂里当学徒的时候”。最绝的是周其仁,绝少谈出国经历,爱说“兄弟我在完达山打猎的时候”。据说他每说到此,在座的女生都显露出无比崇拜的神情。
难道这些裘马轻肥的经济学家,真的觉得当年自己种地、当学徒、打猎的时光,是他们巅峰时期的经历、最幸福的时光?中国有七亿农民,教授才有多少啊?不能简单地这么说。
记得上个世纪末,社会风气不是这样。那时候站在讲台上的,一开口都得是“兄弟我在牛津的时候”、“兄弟我在芝加哥的时候”,不然根本镇不住场子。为什么这些年气氛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布迪厄对于文化资本的分析,给我很大启发。他有本书,叫《区隔:趣味判断的社会批判》,其中讲到各个社会阶层如何依靠自己对不同文化符号的熟稔,来标志自己的地位,并和其他阶层区隔开。
当年改革开放开始不久,见个金发碧眼的都非常稀罕,任何海归,哪怕是西太平洋大学的博士,都沾了西方世界文化资本的光。谁有西方背景,谁就能把自己和绝大多数人区隔开来。我听过不少大学里的年轻讲师抱怨,说自己没有赶上好时代,搁十年前,哪怕是在国外的二流大学读个硕士回来,也能很轻松地被当做人才引进,当个教授。现在,教授的位置都占满了,标准就高了,非得是欧美名牌大学的博士,还得从助教讲师开始,一年年地苦熬。这些年轻人来自城市,中上收入的家庭,受过很好的教育,一边上大学一边读新东方,大学一毕业就去国外读研究生,这几年回国求职了。
现在“海归”这个词就让我想起巴西龟。记得我小时候,巴西龟刚引入中国,很稀罕。在花鸟市场上,一只巴西龟的价格几乎跟一只画眉相当。十年以后,巴西龟就论斤卖了。
现在,随便一所重点大学里都挤满了等待职称上升的海归,每一个学历背景都挺不错。学术体系也像一个权力场,就像那个寓言里的猴子,朝下看都是笑脸,朝上看都是屁股。今天中国大学里排在最顶端的学者,最有效的和其他野心勃勃的尾随者区隔开来的方法,就是拥有一套让其无法模仿的话语体系。在这帮海归面前,显摆兄弟我在英国、美国的时候就不管用了。这些新一代海归上过新东方,在国外谈过恋爱,参加过俱乐部,个个英文都比在国外端盘子攒回国三大件的老一代海归溜。
于是,在这些新海归面前,文化符号的游戏规则就变了。只有开口就是“兄弟我种地的时候”,如何如何,这才是院长、主任级别的范儿,才能让他们望尘莫及,甘拜下风。念过哈佛又如何,你下过乡么?不服不行,大哥就是大哥。
这并不是只在教授中有这种现象。所谓社会科学,就是你要认识到社会是有客观规律的,人就像小白鼠一样,在规律中活着。有个著名的段子,陈丹青听刘索拉强调王朔是“大院的孩子”,而说起她自己却“是胡同里长大的”,就觉得有些听不明白:按说胡同里长大的,多数是城市贫民,可刘索拉分明是高干子弟。陈丹青后来才明白,刘索拉所谓的胡同是史家胡同小学的胡同,比王朔所住的容纳了几百户军属的“大院儿”高级多了。这应该是一样的道理。
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得太复杂了,不过我确实相信,“势利”不是一个贬义词,只有理解了什么是“势利”,才能理解什么是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