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来的飞机上看书,无意中翻到一张照片。那个人我不认识,看到的时候却还是愣了一会儿。很少能见到这样恬静沉毅的脸,真好看。
看完才知道,我们这些知道李政道、钱学森、钱三强、王淦昌……的人,原本都应该知道他——他,是他们的老师叶企孙先生。
是他,破格选送年仅19岁的李政道去美国,李政道后来回忆说,他决定了我的命运;也是他,让还是初中生的华罗庚在清华算学系任职,然后又送去英国深造,华罗庚说,我一生得他爱护无尽。
那是烽火四起的年代,但后来科学发展所依仗的这些人,都是他在满地的焦土上栽下的桃李。——可是,我为什么不知道他?
二
深夜里,我在网上一点点找他的资料。他生在上海,父亲是旧式文人,让他从小读经史子集。他幼年已经以君子“慎独”之道要求自己,修身自省。他讷于言,但一生都保持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
1915年,他在清华上学的时候,成立清华校史上的第一个学生团体——科学会。每两周一次科学报告会,范围极广:天演演说、苹果选种、无线电报之设备、测绘法……他当时不过17岁。那种青翠的朝气里,满满的是中国大学刚刚起步的生机。
1918年,他留学美国,后来在哈佛读博士。他的第一个研究课题,是用X射线短波极限法精确测定基本作用量子H值。实验结果,在美国《科学院院报》和《光学学会学报》上发表,很快被国际科学界公认为当时最精确的H值。这一数值被国际物理学界沿用达16年之久。这一年他23岁。
三
27岁时他回国,在清华执教。看史料的时候,会有一种感慨——在动荡不安的中国大地上,只要给他们一点点空间,中国知识分子能在石缝里栽种下什么?
他担任清华物理系主任,那时学物理的人非常少,第一届有4个学生,到第三届就剩下一个了。即便面对只有一个人的课堂,他也兢兢业业,从未放弃。那时,他把聘任第一流学者到清华任教列为头等大事。从1926年-1937年,他先后聘来了熊庆来、吴有训、萨本栋、张子高、黄子卿、周培源、赵忠尧、任之恭等一批学者。冯秉铨毕业的时候,他对他们说:“我教书不好,对不住你们。可有一点对得住你们的就是,我请来教你们的先生个个都比我强。”
他不光栽种,还要育土。1929年,他组建清华理学院,包括算学、物理、化学、生物、心理、地学六系。中国科学研究停滞数千年,第一次有了这滚热得烫手的雄心:“除造就科学致用人才外,尚谋树立一研究科学之中心,以求中国之学术独立。”
那点学术的嫩芽,是硬生生从石头底下顶上来的!
四
他终生未娶,惟与学生亲厚,当中有一人叫熊大缜,是他人生里最深的一段感情。可就是这个最亲的学生,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灾难。“文革”时期,已近古稀之年的他,因为熊大缜涉嫌“国民党C。C特务团”被捕。他在狱中一年半,出来的时候,已身患重病,小便失禁,双腿肿胀难以站立,整个身子弓成九十度。当时中关村一带,有不少人都见过他。他穿着一双帮裂头缺的破棉鞋,有时到一家小摊上,向摊主伸手索要一两个小苹果,边走边嚼。如果遇到学生模样的人,他伸手说,你有钱给我几个,所求不过三五元而已。
后来他渐渐恢复一些神智。有一次,钱三强在中关村的马路上碰到他,就上前跟老师打招呼。先生一看到他,马上就说:“你赶快离开我,赶快躲开!以后见到我,再也不要理我了,躲得远远的!”他深知老师的用意,钱当时是二机部的副部长,负责原子弹工程,这么重要的工作,最忌讳同那些政治上有问题的人来往。老师是怕他受牵连啊!
五
1977年1月13日,他去世。在生命的尽头,他反复念叨《宋书》中《狱中与甥侄书》的一段话:“吾狂衅覆天,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
80年代,他终于获得平反。清华想要为他塑像之时,仍有人说“你们要为这个人造像,我就尿它”,先生真的被“以罪人弃之”了……
他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没有自然科学的民族,决不能在现代立得住脚。80年过去了,他在空白处栽种的一切,让我这样的后代得以生活在一个浓荫蔽头的世界上。而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叶企孙先生的存在。
照片还在眼前,他是如此坦白温和地看着我。不求理解,不加责问,却那么沉重地放在了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