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生活在明清交替之际,出身仕宦,衣食无忧,其经历和文字都值得玩味。40岁以前,他在读书与享乐之间“摇滚”“摆荡”。王朝更迭,命运逆转,中年的他立志修史,携带着浩繁的明史手稿,辗转于江南的山林庙宇。在困苦的物质条件下、在痛苦的精神状态里,他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历尽繁华,也阅尽苍凉。
他太会玩,也太会写。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纨绔子弟的奢靡之举,有之;晚明名士的狂狷之性,有之。
但是,我还是不得不佩服这个张岱。他经史子集,无不通晓,天文地理,靡不涉猎。他所著除《自为墓志铭》中所列之外,还有诗集、文集、杂剧、传奇等。其中《夜航船》一书,内容有如百科全书,包罗万象,共计20大类,4000多条目。他的著述之丰、用力之勤,令我惊叹不已。这也让我将他与一般纨绔子弟、风流名士彻底区别开来。
事情的结局,常与本人的意愿相悖。张岱倾心于史,但并未以史书《石匮书》留名,倒是他那些散文为其赢得了盛誉。我爱读他的散文,生动、讲究、雅致、简约。有人不是说了嘛,别人用一二百字才能说完的事,到了张岱笔下,只需数十字就能辄尽情状。张岱的文章和他的为人一样,有傲世、刺世的锋芒,又有玩物、玩世的戏谑。
张岱的记性极好。少年时听来的事情、看到的景致,皆藏在心中,长大后便一一写出。他的精妙文章,为后人保留了许多前朝旧事和当时的生活状态。记得有一篇文章叫《西湖七月半》,描述的是杭州人逢七月十五游湖赏月的情景。文章最有意思的地方,不在于写景,而在于说人。由于游客太多,美景是无法欣赏了,张岱索性就在一旁看起人来。他的主题就是“看人”,文章写明五类“可看之人”。前四类一类是“峨冠盛筵”的炫富者,一类是左顾右盼的“名娃闺秀”,一类是浅斟低唱的“名妓闲僧”,一类是“不舟不车,不衫不帻”的醉汉。张岱笔下那份超然、轻松且带着戏谑成分的美学趣味,实在不是我们学得来的。
20世纪80年代,我随张庚先生去湖南祁阳县看目连戏的内部演出。当空前盛大的排场和无所不包的技艺呈现于舞台上的时候,我完全被惊呆!单是“海氏悬梁”一折,当自尽后的女子被吊在长竹竿的尾梢,在观众头上急速摆荡旋转的时候,看客们无不面如鬼色。目连的母亲刘青提被打入地狱,受尽苦楚,一步一吟,押解的众小鬼甩出铁制飞杈向她的背后猛然刺去,我忙捂上眼睛。越看越怕看,越怕越要看。全本目连戏从前要演七天七夜,整整100出戏。1984年,由我供职的中国艺术研究院出面,把所有艺人都请出来,连七八十岁的老艺人都请来了,勉强才凑够四天三夜的演出。每晚散戏,顶着星月返回招待所,我一路感慨,不禁联想起以精细笔触描述目连戏演出盛况的张岱。
张岱能躬身自省,觉得自己人生的前后阶段充满矛盾,活在“七个不可解”之中。如“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话虽如此,其实他这辈子在成败得失之间,从来都是坦然又凛然的。在要紧处,也从未动摇或矛盾过。张岱还说自己无一事不败,“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偏偏这个“一事无成”的张宗子,成了明清第一散文大家。他以书写的方式,确立了自己的人生终极价值。
有人这样形容:哪里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哪里肯定有张岱;曲终人散,风冷月残,有人吹出一缕悲箫,那听客中肯定有张岱。
一个多么丰富、美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