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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迷宫通向自由

2022-04-24人物

1986年6月,阿根廷诗人、小说家博尔赫斯长眠于日内瓦。86岁的他知道自己身患癌症后,迁居到他年轻时旅居过且念念难忘的日内瓦。在那里,小他47岁的玛丽亚·儿玉决定嫁给他。她的陪伴给了他一直渴望的平静,他一生求而不得的爱情玫瑰在生命行将成为废墟时开放。他曾写过一首诗《我的一生》:

我总是靠近欢乐,也珍惜痛苦的爱抚。

我已渡过了海洋。我已经认识了许多土地。

我爱过一个高傲的白人姑娘,她拥有西班牙的宁静。

我见过一望无际的郊野,西方永无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

我品尝过众多的词语。我深信这就是一切。

而我再也见不到,再也做不出新的事情。

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贫穷与富足,与上帝和所有人相等。

不到十句诗,写完了一生。他活了86岁零9个月,大多数时候与苦涩、失败和被忽视为伴,被反复失败的爱情折磨,为不能满足父母的期望而痛苦,在自责和羞愧中度过了许多孤寂时光。他感到命运对他很吝啬,等了太多年,心碎太多次。

他认为,如果人的一生能简化到两三个场景,那么,他的人生场景里绕不开爱情。

爱上诺拉·朗厄,是博尔赫斯的劫数。1924年,博尔赫斯结束在欧洲的游学,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结束了一段一开始就被他母亲打压、没什么希望的爱情,第一次遭遇写作瓶颈。恰在这时,他的堂妹诺拉·朗厄以美貌在诗人圈子里出了名。博尔赫斯的蹩脚同行写过夸张的情诗赞美诺拉:“有着梦游人的眼睛,充满悲剧情调又甜美万分。”诺拉有一头红发,行为出格,是个假小子。她14岁开始写作,她幼稚的诗作,流露出寻找去世父亲替代品的渴望。堂妹放纵不羁的行动力和沉浸在丧父阴影下的脆弱感,混合成浪漫的光环,博尔赫斯沦陷了。看到她,他相信灵感的泉水又来了。

“她来了,像吸铁石一样把我这样的铁吸引了过去/她有一头可爱的红发,妩媚,迷人。”这是阿波利奈尔的诗《漂亮的红发》,也是博尔赫斯心中的诺拉。他以为她是领路者,将带领他发现内心超我的诗歌。很快,诺拉在诗人圈里芳名响亮,身份是博尔赫斯的女门徒。一次饭局,博尔赫斯介绍她认识了吉龙铎。席间,诺拉不小心打翻了红酒,吉龙铎靠近她低语:“血在我们之间流淌。”化尴尬为调情,21岁的诺拉动心了。这个文场和情场的双重老手,只用一句话,就让她认定他是命中注定的人。她的斯文而病弱的堂兄博尔赫斯带着她来聚会,结束时,她却跟着吉龙铎走了。

这是博尔赫斯的奇耻大辱。博尔赫斯讨厌吉龙铎是公开的秘密,近视且口吃的博尔赫斯,藐视对方荷尔蒙过剩的雄性气概,两人文学观念更是不对路。更可气的是,他视如珍宝的诺拉,在吉龙铎那儿成了弃妇——她两次被这个情场浪子抛弃。第一次,吉龙铎不辞而别去巴黎。第二次,吉龙铎为了处理父亲的丧事回到阿根廷,进而和她坦白,他在伦敦已有家室,之后他回到欧洲,对她不闻不问,音讯全无。

可怜的姑娘深陷在单恋里。这是一场连环单恋,博尔赫斯不能停止对诺拉的爱,而诺拉不能停止对吉龙铎的爱。博尔赫斯冲动地求婚了,希望婚姻能够让她忘掉悲惨的情事。28岁的博尔赫斯和22岁的诺拉一度非正式地订婚。可是,死了老婆的吉龙铎,居然从欧洲回来了。诺拉的一颗心又一次被折腾得不上不下,但她这次铁了心,堂兄长情的陪伴不能换来她的爱情,为了结束这笔糊涂账,她决定去奥斯陆的姐姐家住一年。

诺拉的抉择让博尔赫斯痛苦,他在思念中写下:“你的声音是爱的声音,充满了爱的力量和辉煌,我已经忘记了那些‘我爱你’的声音,但你的声音把我奴役了。”写出这些句子时,他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会重新得到诺拉的爱。

1929年2月,诺拉回到阿根廷,再次拒绝和博尔赫斯维持亲密关系。对博尔赫斯而言,这个打击是巨大的,成了他写作的转折点。6月,博尔赫斯发表了一篇以地狱为主题的文章,探讨苦难有没有尽头。

他在后记里写道:“孤独的清醒就是地狱吧。没有任何方向和清晰的目标,这就是我一生的命运吧。”8月,《圣马丁札记》出版,这是他诗人生涯的告别书。他写了14年的诗,面对爱情的狼藉,他放弃了。之后,他转向散文和评论写作。

爱情没了,写作几乎难以为继。他彷徨了两三年,从1930年到1932年,他写了若干关于小说艺术的评论文章。在《叙述的艺术和魔幻》里,他第一次明确提出,小说不是现实的镜子,它是一片“自治的领地”,小说就其本质,“是一种语言手段”。这个观念的确立很重要,他决定通过小说来弥补自己的损失——既是感情的,也是写作的,他要在虚构中找到他作为博尔赫斯的意义。

博尔赫斯的创作路径很受争议,一度被评论为“晦涩的脑力游戏”。

与此同时,诺拉不甘心做心碎的文艺女青年,她决心从博尔赫斯和吉龙铎的影响里独立出来,甩掉“诗人的女伴”这个名号。就在博尔赫斯发表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恶棍列传》时,诺拉写出长篇小说《45天和30名海员》,从此,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文学沙龙里多了一位活跃的女作家。时任智利驻阿根廷大使馆文化领事的聂鲁达,从西班牙远道而来的洛尔迦,这些在20世纪初的文坛叱咤风云的男人,都曾是诺拉的仰慕者。有那么一段时间,诺拉、聂鲁达和洛尔迦的桃色传闻传遍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文艺圈。

这些当然传到了博尔赫斯耳朵里,他妒忌得发狂。对诺拉的执念是他迈不过去的坎,几年不写诗的他试着写起英文诗,字字泣血:“我可以献给你我的孤独、我的黑暗,还有我心灵的饥渴;而我现在想用不确定、危险和失败来贿赂你。”可是这改变不了现实,她不爱他,他连当“备胎”的机会都没有。

这段单向付出的苦恋拖了十来年才画上象征性的句号。那是一个偶然的事件,诺拉一大家子决定搬家,而且要卖掉老宅。那座大房子是博尔赫斯的爱情发生地,他和诺拉在那里频繁约会过。有一次他们见面,坐在通往地窖的台阶上,她告诉他,她把地窖当作“一个永久不变的安全之地”。凝结着他刻骨铭心回忆的场所要易主了,这触发博尔赫斯写出他最著名的短篇小说《阿莱夫》。小说的潜台词是他对诺拉失败的爱情。男主角爱人去世的时间是1929年2月,那是诺拉从奥斯陆归来的时候,她明确地要求解除和博尔赫斯的婚约。男主角每年去拜访死去的爱人住过的房子,可是有一天,房子被拆了。回忆将成废墟,这时,他知道了一种叫“阿莱夫”的魔法球,可以让人看到整个宇宙的瞬间景象。而这个魔法球不在别处,就在通往地窖的台阶上。

爱诺拉,是博尔赫斯不死不灭的欲望,他在《恶棍列传》的献言里写道:“我把我仅存的内核献给她,献给一颗不受时间和喜怒哀乐干扰的内心。”即便当时的诺拉已经是吉龙铎的配偶。他只能抓住对心上人的回忆。

1929年以后,博尔赫斯的很多写作尝试是失败的,他太痛苦了,困在思念中,当局者迷。1940年,他写了《通天塔图书馆》,把宇宙设定成一座图书馆,人类被困在巨大的几何形大厦里,试图找出生命的目的,但一切是徒劳的,生命只是一场事先张扬的设计。写这个故事时,博尔赫斯沉浸在幻灭中,人生和写作的方向都不太明了。当时他已经写了10年小说,总被非议没能写出像样的情节,被认为是个不成器的小说家。

后来被奉为“先锋圣经”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在初发表时是失败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评论界老生常谈地议论这是一部“带着异域色彩的颓废之作”,盘旋在“侦探小说和做作深奥的博学”之间。博尔赫斯雄心万丈,而《小径分岔的花园》终究错失1942年的“阿根廷国家文学奖”。这是写作给他带来的最激烈的一次刺痛,他感到自己被孤独地遗弃在黑暗中,太苦涩了。

两年后,他把《小径分岔的花园》以后创作的6个短篇收成合集《虚构集》,这个书名明白地表达了他长久以来的意图——小说是一种人工的构造体,独立于现实之外。因为《虚构集》,阿根廷作家协会决定特设一个“伟大荣誉奖”颁发给博尔赫斯,以弥补《小径分岔的花园》受到的偏见和误判。颁奖仪式在1945年7月举行,连带一个盛大的晚宴,名利的流光溢彩让博尔赫斯高兴起来,他感到幻想文学将不再是边缘化的文体:“想象的世界之流永不停息地流过我们的世界。”

1940年至1942年是博尔赫斯人生的转折点。父亲去世对他的影响很大。他小时候就和父亲结成奇异又默契的联盟,反抗他那贵族母亲“光宗耀祖”的雄心。他会走上文学这条路,也是追随父亲的步子,尽管父亲一辈子只写了几首诗和一部烂尾的小说《酋长》。父亲死后,博尔赫斯经历了一生中最黯淡的日子,在消沉中,他迷上《神曲》,但丁代替了他不再拥有的父亲。

博尔赫斯相信《神曲》是但丁真实的经历,反复精读《神曲》后,他重燃起希望:写作与经历相遇,而精神之爱实现救赎,他也会找到他的“比阿特丽丝”。在1940年前后,他把感情投向诺拉的妹妹海蒂,当然这份感情的本质是文学实践,并不是男女之情。博尔赫斯憧憬像但丁那样写作,他想写出一部自传式的神话,于是决定修正之前那部不成功的自传小说《通往穆塔西姆之路》。他的目标是:“涵盖我之前所有的作品,对我目前为止所有书做出总结和解释。它将以小说开始,以神话结束。”这部计划的长篇几经修改,延宕了近30年,正式出版时,成了半自传短篇小说《国会》。

《国会》和他父亲的《酋长》之间,有着深刻的相似性——一个强大的首领站在文明和野蛮之间,年轻人的爱情促使首领做出一个决定,而这决定悲剧性地改变了故事的结局。博尔赫斯的父亲临死前,曾希望儿子能代替他重写《酋长》。《国会》可以看作是博尔赫斯用30年的时光完成对父亲的许诺。在父亲的故事里,酋长不能容忍女儿越界的爱情,恋人的激情被比喻成河流决堤。博尔赫斯和他父亲一样,以河流隐喻爱情,但他修复了父亲描绘的破碎田园诗,改写了《酋长》的结局。他以父亲原作的结构,铺展出但丁式的神话,从地狱到炼狱再到天堂。当他为这个故事定稿时,已经是1970年,他突破万千险阻,又一次发出自我救赎的呼喊和细语:他希望书面文字能够照亮生活,写作既是生活的来源,也是生活的终结;他还想重新获得一个女人的爱,她能带他走向自我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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