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导演曾对我说这样一番话,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他说:“电影应该是酒,哪怕只有一口,但它得是酒。你拍的东西是葡萄,很新鲜的葡萄,甚至还挂着霜,但你没有把它酿成酒。开始时是葡萄,到了最后还是葡萄。另外一些导演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知道电影得是酒,但没有酿造的过程。上来就是一口酒,结束时还是一口酒。更可怕的是,这酒既不是葡萄酿造的,也不是粮食酿成的,是化学兑出来的。”
他还说:“小刚,你应该把葡萄酿成酒,不能仅仅满足于做一杯又一杯的鲜榨葡萄汁。”
对我的电影,我听到过很多批评,大多都是围绕着“商业”两个字进行的。但上面这位导演的批评却略过了这些表面的现象,说出了问题的实质。这位导演名叫:姜文。
我给姜文拍过戏,《北京人在纽约》;他也给我拍过戏,《阳光灿烂的日子》。除此之外,我们很少来往,平均一年打不了一个电话。我是爱聊天的,但非常怵和姜文聊天。觉得跟他说话特别费劲,累,跟不上他,愣往上跟又很做作,掌握不了话语权,谈话显得非常被动。
电影对于姜文来说,是非常神圣的一件事,也是非常令他伤神的一件事。他认为应该由爱电影的人来从事这一职业。这种爱应该是非常单纯的,不顾一切的,不能掺杂别的东西的。对照这一标准,我总有一种不好意思的感觉,像做了对不起电影的事,把电影给庸俗化了。因为我基本上还处于把电影当饭吃,为了保住饭碗必须急中生智,克敌制胜的档次上。
就像一场战争,不同的人都投身其中,大家也都很玩命,但巴顿那号的是从心里热爱战争,想法非常单纯,目的只有一个,在战争中成为最牛逼的胜利者;而加里森敢死队的哥儿几个,虽然打起仗来也很敬业,却个个心怀鬼胎留着后手。巴顿如果战败了,叫战犯,属于统战对象,能进政协;加里森敢死队那哥儿几个战败了,就拉出去枪毙了。
姜文经常使用的一个句子就是:你不能这样吧。每次我听到这样的句子,直接反应就是,我真的不能再这样了。事后又再问自己:我哪样了?久而久之,我对他萌生了一个愿望,迫切地想听到他能在所有的聪明智慧都用上了的时候,说一声:我错了。记得上个世纪我曾经险些抓住这样一个机会,但很可惜,事后被证明还是我错了。原想跟他抬杠,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从那以后,我也落下了一个毛病,凡是姜老师说的话就深信不疑,凡是姜老师做的事就拍手叫好。觉得他就不可能错。他太聪明了。
我的问题是怎样才能达到好的标准,姜老师则不然,他的问题是如何能够节制他的才华。对于他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淤出来的聪明。尽管姜老师也有失误,但仍不能掩盖他对中国电影的帮助和贡献。过去、现在、将来,他无疑都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导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