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聊发少年狂,报名上书法课。老师口若悬河两个小时后,最后为我们当堂示范。全班同学顿时以他为中心,密密麻麻挤成一个离他直径半尺的圈子。我个子小,踮起脚看。他一边写一边给我们解释蚕头雁尾,我们都频频点头。一挥而就后,老师落款:壬辰年季秋。
我不由哑然失笑:错了。季秋是秋天最后一个月,农历九月。这才开学第二堂课,是阳历九月,阴历七月,只能写成“孟秋”。再一想,万一老师打算在季秋时分杀个人,预设不在场证据呢?——我一定是侦探小说看多了。
为什么老师不肯就好好写个“初秋”甚至“秋”呢?自然是为了彰显一下古风流韵。
若干年前有本书《格调》,对人类的附庸风雅、以购买品论身份高低的行为三分嘲七分哄,指出人类连音乐都分了三六九等。——听人说“我的孩子正在学习古大提琴”,你就接收到一种有关等级的强烈信号,这种信号与对古典文化的兴趣、博物馆、画廊或者“修养性”工作紧密相关,好像吉他天生就属于低等。
贫穷和咳嗽不能隐藏,土穷丑冒充贵公子,会被人一眼看穿,哂笑半生。但我们下定决心隐藏自己的不够高雅、不够段位,像在阁楼上藏一具童尸;我们读《明朝那些事儿》,为了能轻描淡写论一下国家大事;我们看闷死人的电影,比如《穆赫兰道》,其实看不下去,就拼命找影评,记支离破碎的片断,好在聊天时提及;从电视剧、电影、穿越小说里,遇到似乎颇有古意的字眼,就努力记下,并且大模大样用出来——毫不意外地用错。
一位笑声爽朗的大叔,见到另一个大叔,一把搂住,一口一个“张世兄”。我转头向天,知道不会有人去提醒他:“世兄是称朋友儿子的,大叔你把人家降辈了。”
斯斯文文的中年领导,问我:“你令尊身体还好吗?”我一时恶作剧心起,不如回他一句“先父已归道山”,看他是否会一脸愕然,不知所云。
所以,有人说:少即是多。寡言的人,反而不容易被抓住把柄;本本分分、有一说一,你也许反而敬重他的诚实。有麝天然香,无麝不必硬扑一身香水——稍有不慎,就在下午用了深夜款。我们都不是专精人士,懂的永远不够多,那么,不如展示自己的本来面目。服装大师才有资格穿得惊世骇俗,普通人还是穿基本款吧。
古典是华丽冒险,你以为全盘西化就容易吗?
朋友向我诉说个惨剧:她相亲,对方是位发财后求立品的大老板。她很重视,挑了家环境幽雅、价位中上的新派川菜馆。结果对方嫌不够档次,方向盘一转就带她去了家意大利餐厅。“这家我常来。”她当场汗下如雨,心里一双小爪子在抓狂:西餐我没把握呀,千万别出洋相。
正襟危坐,菜点得一丝不苟,从开胃酒、头盘、主菜、汤品、甜点、咖啡……一样不敢差。她把菜单转交对方,人家一眼不看,直接挥手叫个套餐。
老板娘专程过来与他们招呼:“这位先生经常来的,每次都叫我们的招牌套餐。”向她一眨眼睛,温馨提示:“这位先生很长情的。”
但,长情先生看着她的菜肴十分好奇,上了碧绿的菠菜面,索性伸长猿臂,从她面前举叉揪起一团,之后又叫了个小碗,分享她的汤。她渐渐看出来了:长情先生确实常来,但多半从没搞清过西餐的真正吃法。摆谱为主,吃什么、怎么吃是小道,末中之末。
她一边斯斯文文地吃着一边悲哀:相亲完蛋了。倒不是因为这顿饭吃掉一千多块钱——长情先生不缺钱,而是她无意中,让他显摆未遂还丢了脸。她心里叫一声“冤枉”:我本来只想吃馋嘴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