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去图书馆借书,好处是:不花钱,看得快,家里不会被不明不白买回的拙劣的书占领。此外,在那里人们约定好不应该讲话,现代社会中没有几个公众场所有安静的属性了。我不能不喜欢图书馆。
只是,书都到哪里去了?我经常站在图书馆这么想。
有些书,电脑系统一口咬定它存在,但实际上无论找多少次,就是没有。如果不是系统出错,那要么是有人出于利己主义,为了自己随时能来看,把书藏在冷门书的书架上了;要么就是书被偷了。总之,有人实施了某种微型犯罪。
但还有一些书,检索系统显示逾期未归还,其中一些距离应还日期已经过去了好几年,罚金早就超过了书的定价。对于电脑系统显示有,实际上找不到的书,我还有好几种猜测;对于逾期未还的情况,我唯一的想法是:借书的人死掉了。
并不是诅咒别人,这大概反映出我的一种病态思维,总是设想人与事的终极命运。于是,每次一开始想这个问题,最先想到的就是,不是借书的人不想还,他道德上没有瑕疵,是命运啊,是他死掉了。
想象中的主人公是这样的:一个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的人,他住在图书馆附近,有正当职业,有合理的可支配收入,像几乎所有人一样,有点孤独并享受着孤独。这个人看书不张扬,不像我,如果看了什么值得一提的书就特别想和别人讲一讲,有时候还忍不住引用几句,显得很轻浮。这个人正相反,不喜炫耀,很矜持。他遵循某种阅读规律,好多年以来,一本接一本地从图书馆借书看,不疾不徐,维持稳定的质与量。不少书,他先我一步借阅过,也就是说,那些书先去他家待一阵,过了若干天、若干月之后,再被我接回家待一阵,这种状况像是丧偶的高龄老人轮流寄住在各个亲戚家。由此,我和他之间产生了隐秘联系,类似于不认识的同辈亲戚,却共同担负一种使命。
在一个夏天的傍晚,这个读书人吃过晚饭洗了澡,他想了想,今天没有哪部美剧要追,也没人叫他去打牌,所以穿着短裤,趿着拖鞋,手里拿着几本书出了门。他走出小区,右转,沿马路走一段,再右转,就来到了图书馆。
在五楼借阅室的服务台,他先还掉书,然后走到书架之间,依据个人的挑书法则,很快选好了书,今天他只打算借一本。他再一次来到服务台。服务台的一位阿姨常常见到他,很喜欢他,当晚正好是她值班。这一天天气好,并不忙,她遇见的每个读者都那么讲理,不为难她。将散放在阅读室桌上的图书归位的工作也很顺利,她像武林高手一掌一掌全部切中对方要害般地把书精确地插入它们原来的位置。因此她心情好。这时她坐在工作台后面,用近乎慈爱的目光看着读书人带着一本书走向自己。
“热吗?”她一边翻开书的封面,用终端设备扫描粘在里面的条形码,就此完成借书手续,一边问他。
“还好,”他说,“现在路上有点凉风了。”
“怪不得今天大家脾气好。”
“是啊。天一凉,大家都活过来了。”
就这样轻声寒暄了几句,当他走出借阅室,刚好慢一步,电梯门正在眼前关闭。然而他不愿意试着挤进去,他还有一颗在意风度的心。他想,我最近有点胖,应该多走路。于是,他啪嗒啪嗒地趿着拖鞋,走下五层楼,来到了马路上,不偏不倚地和等在那里的命运相会。
一辆装满了西瓜的厢式货车,目的地在几条马路之外,它在前面的路口等了一个红灯,现在不耐烦地急速驶来。一个不守规矩的行人,不想经过前面的斑马线绕行回来,因此横穿了马路。超速的厢式货车和不守规矩的行人,在相当短的时间内无限接近彼此,车与人完全预感到了即将要进行一次动量传递,却无法从各自的运行轨道撤离。直到最后关头,司机勉力猛打了一把方向盘。就这样,我们刚好路过的、无辜的读书人命丧街头。
读书人几乎没有察觉到痛苦,他发现自己突然飞了起来,风加速吹在身上,“果然凉爽啊”。他是聪明人,在半空中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笑啊。”他又想。图书馆阿姨、电梯、厢式货车、行人,还有他借的那本书,五幅画面像PPT中插入的图片一样在他眼前飞来飞去。“我不应该和阿姨讲话,我应该赶上电梯,货车应该慢慢开,行人不能乱穿马路。但归根结底,我是不是不应该借手里的这本书?啊,因为这些纠缠在一起,我这个人现在就要死了吗?”想到这里,他沉重地掉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路人受到瞬间的冲击,吃惊不小,但并未感到血腥。厢式货车歪在一边,车头损毁,车门大开,西瓜从车厢里滚出,鲜红的瓜瓤掩盖了读书人的血,绿色的西瓜皮冲淡了车祸的味道,半条马路颜色绚烂。由于警署离得很近,接到通知后,交警疾速赶来处理现场,肇事者、读书人及他的随身物品被带走,剩下的是不能停止的满街乱滚的西瓜。吃完这一轮西瓜,不久秋天就来了。
每天都要发生好多起交通事故,几个月后,这桩惨祸逐渐被人遗忘。尽管图书馆阿姨见到读书人时欢喜,见不到也不会特地想起他。她听说过车祸,但不知道赴死的是他。从各种角度来说,大家都忘了此人此事。
有一个晚上,一位值夜班的警察在警署中捡到一本破旧的书。他把书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几遍,但不幸上面的图书馆标签和条形码早已不见了。他将书往桌上的杂物堆中一扔,继续写自己的报告,但他也不排除一个可能性,即自己有时间的话,想得起来的话,就看看这本小说。
就在警察埋头写报告的时候,我们像上帝一样俯视这片社区,将会发现警署的隔壁正是图书馆。仅仅一墙之隔,书原来在这里。事实上,读书人的家也不过距警署和图书馆几步之遥。一切都发生在方寸之间,书却再也无法回到它原来的位置。
在我的想象中,借书的人大概发生了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