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荣,不完美中的完美,向着永恒纵身一跃,划伤了天空。
而在生前,他遭遇的,却是流言、责难、质疑、嘲笑,是无处告解,无人伴随。人还是那个人,对待他的态度,却因为他的离去而迥然不同。
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巨翅老人》里,一个长着巨翅的老天使,在一个冬天的晚上,被雷电击中,落在贝拉约夫妇的院子里,他老态龙钟,羽毛几乎掉光,夫妇俩把他关在铁丝鸡笼里让人参观,每位收取五分钱门票。最后,不论是围观群众,还是贝拉约夫妇,都开始厌烦他。终于,春天来了,老天使的翅膀上重新长出了羽毛,飞离了这里,目睹天使的离去,贝拉约太太“放心地舒了一口气……这时他已不再是她生活中的烦恼,而是水天相交处的虚点”。
大部分明星或者艺术家,在横空出世的黄金时代过去之后,所获得的待遇,不外如此。他们让人尴尬,因为,人们得目睹他们的衰败,看见他们的瑕疵,在漫长的时间里和这些半个身子已经进入神话的人物共存,不知该怎么对待他们,尊重和厌烦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种难言的情感,人们不能憎恨自己产生这种情感的内心,就只好憎恨他们。像晚年的张爱玲,或者迈克尔·杰克逊,赢得的都是这种待遇。我们更无法忍受王菲还要逛新光天地,张曼玉还要为建筑师男友请任志强吃饭,伦纳德·科恩还要为赚退休费举行“听一场就少一场的演出”。而一旦他们离去,各种意义就追加上去了。
使人不能原谅的,不只有对那些在世者的不善待,还有对逝者和逝去时代的过度美化。我们无休止地为逝者和逝去的时代添加美感、寄放想象、投射认同。我们的出发点非常实用:作为某种理想的寄放和投射对象,他们比凭空幻想出来的人和时代要好,因为的确存在过,又比当下的人和时代少点顾忌,因为死无对证。我们厌恶还活着的艺术家们,像厌恶那个时时在眼前晃动的巨翅老人,总拿他们和“民国男子”、“民国女子”进行比较。事实上,五十年后,陈丹青就是我们时代的周作人,王安忆或许是个更为结实的张爱玲,范冰冰似胡蝶,张曼玉好比阮玲玉。神话需要时间,像巨翅老人需要春天,而我们无法忍受的,恰恰是这最后一道工序:时间。张国荣用死亡跃过了这道工序,立刻赢得了快捷的赞美。
究其根本,正如米兰·昆德拉说的,我们无法做到对生命的绝对认同。我们期待看到毫无瑕疵的生命,看到神话落地就已完工,我们用厌恶当下、追思过往的方式,表达我们虚妄的认同。
所以,如果张国荣还活着,他还会是那个春天之前的巨翅老人,境况不会更好,绝对躲不过流言、偷拍,甚至成为周刊上的字母明星嫌疑人。我们毫无怜惜,尽情掠夺,并且忍耐地看着他,静待时间过去,好痛痛快快地表达所谓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