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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着,才有痂

2022-04-24热读

虚构的意义在于虚构本身。

刘邕不是刘墉,他不罗锅。

刘邕是南朝的一个官三代,名片上有个“公”字,他爷爷是开国功臣刘穆之。众所周知,文韬武略这种东西会随着遗传不断稀释,传到刘邕身上,已经基本没有了。但是这不要紧,官三代不讲究这些,官三代讲究的是“讲究”,是衣食住行的生活艺术,以展现承平日久的繁荣气象。作为三代养成的这么一个贵族,刘邕不辱使命,顺利地取得了“美食家”博士学位,专注于“吃”这一领域的学术研究,然而他发表在《帝国美食月刊》的“先锋食材探秘”栏目上的论文一出,举世哗然。他说——天下最好吃的,是人身上的痂。

文中说,痂的味道类似于鳆鱼,口感则像老干妈里的干煸肉丝,腥腥的,咸咸的,特别有嚼劲。

读者看到这里,无一例外皱起了眉头,撇起嘴,喉咙里发出“呕呕”的声音,像一群大鹅被掐住了脖子。

文中又接着说,痂,富含多种维生素、矿物质、胶原蛋白及不饱和脂肪酸。根据成因与成熟程度的不同,痂适合不同的烹饪方式。棒痂宜清炖,疮痂宜红烧,刚刚剥落的痂外层韧而不柴、内层鲜而多汁,带着九月海水的气息,最宜生吃。

读者看到这里,忍无可忍,纷纷曲项向天歌,继而把书撕得粉碎,写信给杂志社控诉,要求精神赔偿。

刘邕听说之后,颇不以为然。想当年竹林七贤联名发表《论虱子的九种吃法》时,这群读者可没这么小清新,一个个学人家三个月不洗澡,还往脑袋上抹羊油,一门心思在自己身上养出一盘虱子来当下酒菜。说什么“虱子吸收人的血气元阳,乃是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十全大补”之类,其实还不是跟文坛大V的风?杜尚在墙上挂个小便器就是艺术品,安迪·沃霍尔把人家的照片拿来换个颜色印刷就是一幅新作,真是拥有话语权就拥有一切,只要成了精英,打个嗝都让人觉得别有深意。

“堕落呀!”刘邕在接受采访时语重心长地说,“这是文化集权主义的无耻胜利,任何真正的、有良心的艺术家都不应屈服,美学需要革命,艺术需要共产!”手里的文玩核桃攥得咔咔作响,他不看摄像机,忧郁的目光穿过南京城的雾霾望向远方。

后来人们意识到,刘邕算是跟痂杠上了。“刘邕探望患病好友孟灵休,揭其疮痂致其浑身鲜血淋漓”“刘府后厨重金购痂,乞丐门前排起长队”“南康官吏清廉指数最高,为惧刘公鞭打揭痂之刑”……和刘邕有关的新闻大抵如此。遗憾的是,在如此的身体力行与高调宣传之下,痂还是没有被大众饮食所接受。倒是有个厨子模样的商人来拜访他,拍了一匹马吹了一头牛,拐弯抹角地表明来意:想在京城开一家主营痂食品的饭店,请刘公投资。刘邕看完企划书,叫人把他揍了一顿叉出去了——居然提出用驴痂替代人痂!驴和人能一样吗?

终其一生,刘邕都很孤独。他贵为王公,身处绮罗丛中,从不缺少逢迎,但是作为一位美食家,他是孤独的。他知道人们已经根据他造了一个成语一嗜痂之癖,作为恶趣味的代名词。而任何事情一旦变成成语,就再不会有人探寻其中真意。他成了oneofakind,独一无二,被单独划在一个圈子里。圈子外的人对他指指点点也好,故作尊重也罢,都不会踏进圈子半步。

晚年的刘邕脾气特别随和,所以大家都以为他得了老年痴呆症。那时候刘府已经豢养了一批职业产痂人,他们什么活儿也不干,只管挨打结痂,被戏称为“千层酥”。千层酥多半是好吃懒做的地痞无赖出身,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唯独真心仰慕刘邕。“谁说咱们刘公老糊涂了?呸!他们懂个屁!刘公那叫大智慧!”闲来无事,他们还编纂《刘公语录》,可惜只传世两条,一曰:“潮起月圆,花落烛残,向死而生,往复回环。”一曰:“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呢?”

公元五世纪的一天,贵族美食家刘邕寿终正寝,享年不可考。老百姓揣测他会因为嗜痂这种恶心的怪癖而堕入畜生道。地下哲学组织则就刘公逝世一事,对“吃痂与吃人有何不同”“痂是否是人的一部分”“人的边界在哪里”等问题进行了没有结果的讨论,很是热闹了一阵,当然也仅限于热闹了一阵。

刘邕重获关注已是若干年之后了,他的儿子、新任南康郡公刘肜因杀妻被告上法庭。刘肜辩称因老爹给自己托梦,不满于三牲祭祀,要求吃人痂,自己才杀妻以奉父,妻子也甘愿献身,这不是谋杀,而是孝行。法庭驳回了刘肜的辩护,褫夺了他的爵位,原因很简单:人活着才能生痂,死了是什么都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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