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年间,猫居住在北京西苑。它休憩的织金锦垫上盛开着春末苏杭的繁花,它进食的斗彩瓷盘里静卧着深秋松江的鲈鱼。旁边还有它的主人。主人一年四季衣裳单薄,睡眠极少,看起来清闲,其实很忙,忙着管理帝国,也忙着成仙。
猫不太喜欢西苑,这儿的空气充满刺鼻的化学气味,硫黄,水银,混着奇怪的药草,还有南洋木本植物燃烧的异香,这些对于一只猫来说都太过了。于是它长途跋涉返回紫禁城,那里有它的老情人们和数量庞大的子孙。这些子孙在青春期为了姑娘们嚎叫歌唱,流血斗殴,把主人某些体弱胆小的孩子都吓死了。猫不在意。主人也不在意,毕竟孩子多的是。
但是猫总是会被再次送回西苑,回去之后,原先照顾它的宫女太监要么不见了,要么瘸了,屁股上渗出遭受廷杖的血渍。主人则只是摸摸它,说几句声韵优美而意义玄奥的话,又接着默坐去。
主人移居西苑当然是有原因的,猫曾亲眼看见,在某个凌晨,十六个少女试图谋害主人,将粗粝的麻绳套上他金贵的脖颈。猫保持着安全距离,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它没有叫,但它的目光让她们心慌。主人没死,少女们成了猫长达半月的晚餐。那段时间,下至没有名字的奴婢,上至内阁司礼监,每个人都散发出一股惊惧的气息,就像老鼠和小鸟感觉到猫在附近又不知道它在哪里时散发出的气息。(据史书记载,明嘉靖二十一年,即公元1542年,宫女杨金英等“伺帝熟睡,以绳缢帝项,误为死结,得不绝”。)
猫其实是归司礼监手下的手下的手下管的,但猫却官居正三品,比掌印太监黄锦的品级还高。黄锦见到它总是先不端不正地行个礼,再伸出胖胖的小手搔弄它的下颌,抚摸它的脊背。他的手很柔软,猫不由地咕噜起来。黄锦便兴高采烈地说:“主子,又念经了!”
内阁那群人就无聊多了,终年不苟言笑,也不大正眼看它,可是偶尔又集体发神经般地热闹一回,逮住它一顿猛夸。他们花白的胡须抖动着,里面迸出好些漂亮话儿。当好不容易产生兴趣,放大了瞳孔盯着他们的下巴时,他们又轻巧地护着自己的脸,不易察觉地陆续退后。老东西们都机灵着呢。
文官里也有奇葩,有个品级小得无权面见主人的家伙,写了一封信把主人大骂一顿,险些使他心脏病发作。据说此人饿死了自己的女儿,而且极度厌恶猫,所以猫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后来他被主人的儿子从监狱里放了出来,整个帝国都不知道拿这个圣人怎么办,只好请他去给猫讲课。因为不管他讲什么大道理,猫都回答:“妙。”
猫有很多名字,而且猫活了很久。主人殡天之时,鸡犬跟着升天了,但是猫留了下来。猫端坐在宫墙上,背对皇室,面朝苍生,心无旁骛地欣赏着帝国逐渐下落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