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喜欢把事情越弄越糟,因此当我正在为一只母羊接生的时候,我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怒气。
“季先生,”我试探性地说,“你为它接生接了多久?”
那大块头咕哝着耸耸肩:“才几分钟而已。”
我咬紧牙关不再多说。如果真是只有几分钟的话,里面的小羊不会干得像沙皮纸。
我走出羊栏,回到汽车取出了润滑软膏。又走回羊栏的时候,我听到里面阴暗处传出了呻吟声。我向里面张望,才发现一只母羊趴在地上,肋骨急遽地张缩着。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季先生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它昨天难产。”
“难产?”“嗯……一只特大号的小羊,而且先出来一只脚。我也无能为力。”
“如果好好照顾的话,它还可以康复。”我说。那农夫显然有点吃惊:“才不呢,我猜想谁都救不了它了。”我把手放在母羊的头上———季先生说得没错。
“那么你至少该打个电话让人把它运走吧?与其那么痛苦地活着不如让它早点了结。”
我知道他想让母羊自生自灭。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兽医和农人们忙碌的高潮,这些忙碌的成果值得他们放弃一部分的资产。因此,新生命的浪潮自然也带来了悲哀的遗弃:你经常会发现一些弃羊瘫痪在阴暗的角落中呻吟,直到它们死去。
我回到原来的岗位上。使用润滑软膏后,我的手几乎可以全部挤进去了。可是一切都太迟了,一只小羊已经死去。我看着它完好的躯体怅然不已:它什么都有,只是没有生命。我伸手去取另外一只。由于空间比刚才大了很多,我很轻松地就将它拉了出来。经验告诉我,这只小羊几乎没有活命的希望,因为靠出口的那只都憋死了,里面的机会自然更小。可是那毛茸茸的小东西一碰到地面后,立刻蠕动起来。这不啻是意外的喜悦。我将它推到母羊面前,让母亲尽情地舔舐它。
“我想母羊不会有事的,”我说,“可不可以麻烦你提一桶清水来?”那大块头一声不响地提着水桶朝屋舍走去。寂静中,我再次清晰地听到羊栏角落里传出的呻吟声。我试着不去想象等待在它面前的死亡。待会儿我就可以驾着车到别的农庄出诊了,我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它还能活多久?谁晓得?也许一天,也许两天。
可是我不能这么做,多少我还可以尽点力。于是我回到车里取出了一大瓶麻醉药和一支针管,迅速将50毫升的剂量注入母羊的腹腔,然后立刻跳出羊栏。当季先生提着水桶回来的时候我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处。
季先生送我走出去的时候顺便朝羊栏中瞥了一眼。“老天,它去得真快!”他喃喃地说。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投向羊栏那阴暗的角落。它的呼吸微弱,两眼已经合上……麻醉药已开始生效,待会儿它就会在沉睡中死去。
几天后,季先生为一只待产的母羊打电话给我。我到达后,季先生抱住母羊的脖子,我跪在后面负责接生。“四胞胎!”我高兴地呼叫道。但季先生却好像一点也不能分享我的兴奋。“四个讨厌的小家伙!”他低声说。不过我并不太在乎季先生怎么想,只要我自己能感受到生命的喜悦也就够了。
过去当我把羸弱的小羊放在冰冻的地面上时,我都会担心这些小生命能否抵抗得住这残酷世界的严寒。可是这一回我看着一只只湿漉漉的小家伙在和蔼友善的阳光下踉跄爬起又跌倒,心中感到无限宽慰。我正要细心聆听母羊迷人的舔舐声,却被季先生打断了。
“那只母羊就是前两天你接生过的。”我抬头朝他指的方向看了看,一只刚会走路的小羊正紧紧依偎在一只面带骄气的母羊身边。“嗯,它看起来好极了。”我说。这固然是可喜的画面,可我的注意力却被另一样东西夺去了。“那边那只母羊……”我指着羊栏的角落,却又不敢肯定自己所看到的。虽然在我看来所有的羊都长的一样,但这一只却有不同之处,它的背上脱了一块毛。季先生顺着我的手指看了一眼:“对,那只就是被我丢在角落自生自灭的母羊。”“可是……它不是快死了吗?”
季先生的嘴角稍稍向上扬起,“那是你说的,小伙子!”他耸耸肩,“你说它活不了多久了,不是吗?”我无以应答,只好瞪着他。我猜想我的表情一定让他困惑不已,因为他接着说:“不过我也奇怪,养了一辈子的羊,我从没有见过哪只睡得像它那么香。”
“真的?”“这还假得了?告诉你吧,它一连睡了两天两夜。”
“睡了两天?”“对,我不是开玩笑———整整两天。到了第三天早上,它竟然站起来不声不响地瞄我。”“不可思议!”我站起来说,“我一定要仔细瞧瞧它。”我走上前去将它推到角落里。我决心要看看它的病到底有多严重。当我伸出另一只手抓它的颈背时,它竟拔腿狂奔起来。我追了20米就放弃了。我一直都有一种职业上的直觉,那就是当你必须追逐一番才能抓到你的患者时,它的病况绝不会太严重的。
走出羊栏的时候,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讯息。我意外地想通了一件事。那只母羊之所以奇迹般活了过来并不是由于医疗之效,而是麻醉剂暂时停止了它的痛楚,使得生命力中抗拒疾病的自然力量发挥到了极限。这个道理我永远不会忘记:疾病之所以会带给动物(甚或人类)死亡,往往是因为其痛苦与恐惧已经先吞蚀了患者的生存意志。因此,只要你能除却它的痛苦或恐惧,奇迹时常会发生。也许这种说法不合乎理性,然而我的确在现实生活中发现了例子。
“我实在想不通,”季先生忧愁地说完,还搔搔稀薄的胡须,“睡了两天两夜没有动一下……”他转过来看着我,两眼瞪得像个灯泡似的。
“小伙子,它真的睡了两天,我发誓……那模样就像吸了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