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和朋友何君去甘南草原收集牛头骨,准备在城里开一家有特色的工艺美术店。到草原时,已经是晚上了,正像世界各地的草原一样,这里没有任何声音和光线,是真正完整的夜晚。我们蜷缩在车内,看着灰暗的路怎样在深紫的夜幕下静静地瞌睡着。天蒙蒙亮时,不远的一座帐篷里有了炊烟,不一会儿,摇摆着走出来一位老阿妈。
我们打算就从这里开始。老阿妈的儿子对我们提出的条件非常满意,他说他可以用一早上的时间告诉周围的牧民我们来收购牛头骨的消息。他还说,他家杀的牛也不少,但留下的牛头骨不多。老阿妈站在一边,温柔而谦卑地笑着,就像是伦勃朗油画里走出来的老女人一样,让我们震惊。只有穷困和不幸,才能打磨出这样美丽的笑容;也只有承受过痛苦的心,才能生长出这样成熟的皱纹。她并不能完全听懂我们的谈话,当儿子离开后,她弯着腰,给我们端来了芳香的酒。
酒让我们饥渴的肠胃有了短暂的温暖。何君笑着对我说,弄得好的话,我们就把自己的店叫做“斗牛士”,这是一个颇具西部风情的名字,因为它,我们肯定能发财的。何君穿着一套正宗的名牌牛仔装,喝了点酒后,把头上的软帽推到了脑后,打量着帐篷中数量不多的饰物。
几乎是同时,我们都看见了躲藏在炉具背后滚滚白烟中的那只牛头骨,真正的草原大牦牛的头骨,年代不短了,但尚未漆刷加工。尖利的牛角在帐篷角落的光线中像是陷落的黑夜,加深着那硕大眼眶的苍白与无奈。这是一件真正的艺术品,有着巨物死亡后残留的宗教感。何君饶有兴致地站在了它的面前,他的眼光从没错过,在这方面,你不承认也得承认,他说这只头骨可以放在我们小店一进门最显眼的地方,把它当作永远的金字招牌。
老阿妈站在卷起的门边,她的腰佝偻着,眯缝着老眼望着远处。铁锅中的奶茶溢出了香味,她的儿子骑着马回来了。
“最少能有40只。”他说着,把鞭子放在了旁边的柜子上。
他的脸上泛着黑黑的油光,这是个精明的草原汉子,在告诉了我们这些后,他开始暗示我们在他家设收购点是否应该给他点什么好处。“以后只要有头骨,我就帮你们加工好,你们只要来拉就行了。”他说。
我们拉他喝酒,何君问他家炉具背后的那只牛头骨能否作为第一笔成交的买卖。
“那只不行。”他说,“那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是头若尔盖牦牛。”何君转过了头,说:“我们需要这只,给你双倍的价。”“在我这设收购点?”汉子加码了。从老阿妈的角度看过来,我们和她的儿子是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的两种人:城市的神秘来客和草原上的智者。她的儿子对我们说,这头若尔盖公牛是他父亲生前最喜爱的一头牦牛,即使死了,也用犀利的角表示着弯曲的忠诚。
雾霭里盘旋的鹰远去了,陆陆续续地有牧民来到了帐篷外的空地上,猛地见到那么多的牛头骨堆在一起,真是让人有点感到残酷。大部分头骨都还没有处理过,腐烂的、发黑的肉挂在上面,在清冽的空气中发出一股锈铁的生味。老阿妈忙完了屋里的活,也走了出来,见到门前的这一幕,有些惊讶地“呕呀”起来。儿子弯着腰,在一边翻检着货物,一个个地评论着,用藏语给他们讲着价钱。一些大胆的男孩和小伙子来到我们跟前,用汉语直接问我们收购头骨的目的。
“开店?”一个有着卷曲头发的小伙子说,“只要牛头骨?羊头骨要吗?”“下次。”何君说。
“下次来我家,我家就在那边。”小伙子指着远处,可看不见帐篷的影子。老阿妈的儿子警觉地看着我们。何君小声对我说:“现在的牧民比起几年前,大不一样了。”1个小时后,我们收购了20多只牛头骨,堆在门口,打算下午再作一些简单的处理。
进了屋,老阿妈的儿子找了个凳子,站上去把他们帐篷上的那只大头骨取了下来。上面落了一层灰尘,他把藏袍撩起来,用袍底擦着。
这真是个好东西!可以说是牛头骨中的精品。虽然被剥离了皮肉、剔除了倔强和坚韧,但曾经的生命似乎还没有完全消失。我们的顾客,那些附庸风雅的人们,那些急不可耐地要把牛头骨高悬于墙壁上的人们,平日里总爱穿牛仔,更爱唱什么“斗牛士之歌”,其实喜爱的只是白骨的艺术,当尖锐的牛角不再使人产生恐惧,它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转化成哲学的深奥和什么思想的真谛。而无论这艺术是附丽于生命还是死亡,对我们来说,如果小店能开成功,它只能是附丽于钞票。情况就这么简单。
下午,我们正在院子里收拾着残局,老阿妈突然见到了放在我们车顶上的那只公牛的头骨,她猛地前冲了一下,待看清了,老阿妈的声音变得凄厉起来,她在喊她的儿子。
几分钟后,那汉子走了过来:“没事了,”他说,摇摇手,“她迷信,说我父亲会怪罪我们的。”“有这样的说法?”何君问。“其实父亲应该祝福我们,因为我们需要钱。”汉子用刀用力地锉着骨头,脸上落下了晶莹的汗珠。他再不和我们多说一句话,看得出来,他的内心也很不平静。
老阿妈再没从帐篷里走出来,中间我进去喝水,见她跪在神龛前,两眼低垂,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一刹那,我真想叫何君放弃那只牛头骨。
我们要走了,老阿妈出来和那只牛头骨告别。她用粗糙不堪的手摸了又摸似乎尚有体温的牛头骨,一滴隐秘的泪水从她褶皱很多的眼角掉到了地上。何君抱着头骨的胳膊忍不住晃了一下,他说:“以后,我们就来你家。”老阿妈没听懂他的话,也许即使听懂了她也对这话后面所含的利润不感兴趣。她从胸兜里摸出了我们刚才给她的200元钱,塞进了何君的手里,弯着背,重新进了帐篷。
“她说这不是货物,”老人的儿子趴在车窗上对我们解释说,“要了钱,就是不洁和不祥,会把罪过留下的。”
这是个寂静的谷地,鹰永远高飞在藏匿着风暴的天边;而猎狗,则沉默地蜷缩在牧人的脚下,耐心辨别着异样的气味。多么好的地方,多么安静的世界。可就在这里,我们留下了一生的悔恨。因为很小的私欲,我们不仅背叛了一位老人真实的笑,还让如此贫弱的老人感到彻骨的忧伤。特别联想到空旷的草原和带着血丝的牛头骨,我就更感到自己的卑鄙和猥琐。我们感到后悔,没在最后的一刹那,把那只牛头骨还给老人,这将是我一生的悔恨——我们不仅亵渎了死亡,还亵渎了真正值得尊敬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