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千打(3)
有关青烟的谜团,当他到达下一个落脚点时,总算解开了。自从大鲑鱼河传出到佩利去的路已打通的消息之后,这些青烟就不再在他身后缭绕了;蹲在孤独的篝火旁的大卫,只看见一串串各式各样的雪橇奔驰而过。头一批过去的,是把他从本乃湖救出来的那个信差同那个混血儿;其次是到环城去的邮差,一共有两雪橇人,然后就是那些到克朗代克淘金的杂牌军。这些人同他们的狗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而大卫同他的牲口个个疲惫不堪,皮包骨头。这些升起一缕缕青烟的人每三天里面只有一天赶路,他们总是养精蓄锐,以便等到路打通后,再纵狗狂奔;而大卫却每天都在开路,伤了狗的元气,挫了狗的锐气。而他自己,是打不垮的。
既然他替那些精力充沛、兵强狗壮的人充当了开路先锋,他们也免不了向他致以亲切的问候——他们咧开嘴,嬉皮笑脸地向他致敬;现在他已懂了,也就不去理睬他们。不过,他并不怀恨在心。这何足道哉。
他的事业——以及事业所依据的事实——并没改变。他和他的一千打鸡蛋仍好好的,道森仍耸立在前方;情况一点未变。
走到小鲑鱼河时,狗粮不多了,狗就吃起了他的粮食,从这里开始,直到塞克尔克,他就只吃豆子——粗糙的、焦黄的大豆,只能勉强维持营养,梗得他的胃每隔两小时就要疼得弯腰驼背一回。不料塞克尔克的站长在驿站门口挂起了一张布告,说是育空河上游已经两年没有见到轮船,因此粮食已成了无价之宝。尽管如此,那位站长仍愿意以一杯面粉抵一个鸡蛋的方式跟他交换。可是大卫摇摇头,就上路了。过了驿站后,他设法买了一点冻马皮来喂狗,那儿的马全给契尔凯特的牧人杀死了,宰下来的零碎废肉全归了印第安人。他自己也尝了尝这种马皮,可是马毛钻到他口里的冻疮里面,疼得他受不了。同时,在塞克尔克,他 还 碰到第一批从道森逃荒出来的人,他们一路挣扎,样子非常凄惨。“没吃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没吃的,只好走。”人人都认为春天粮食 还 要涨价。“面粉涨到一块五角一磅, 还 没卖的。”
“鸡蛋呢?”大卫问。
一个人答道。“一块一个,可一个也没有。”
大卫马上算了一下。
“一万二千块钱。”他高喊道。
“怎么回事?”那个人问道。
“没什么。”他一边回答,一边就赶狗前行了。
走到 斯 图尔特河,离道森七十英里时,他的狗已死了五条,其余的拖着雪橇,也都支持不住了。现在,连他自己也背着轭带,用最后一点力气来拖雪橇了。即使这样,他每天也只能支撑十英里路。
他的颧骨和鼻子,因为不断地生冻疮,已变得尽是淤血的黑斑,可怕极了。那个握着舵杆的大拇指,因为经常跟其他的指头分开,也冻烂了,疼得他受不了。那只大得出奇的鹿皮靴仍套在他的脚上,现在,连那条腿也感到一种奇异的疼痛。
走到六十英里河时,他省着吃了好久的豆子也吃完了;可他一心一意地不去动那些鸡蛋。他不愿与自己的理智妥协,承认这是一种合法的行为;因此,他只好跌跌撞撞地拖向印第安河。到了那里,他碰到了一位爽朗的老住户,给了他一头新杀死的麋鹿,他和狗们才添了一点力气。走到恩 斯 里时,他碰到一个在五小时之前,才从道森仓皇出逃的人,听说他的鸡蛋一定可以卖到一美元二十五美分一个,忍不住有了一种苦尽甘来的味道。
他在爬上道森街边的陡坡时,心在胸中咚咚直蹦,膝盖犹如筛糠。那些狗差不多一步也挪不动,他只好让它们歇下来,自己软软地靠在舵杆上等着。一个相貌堂堂的人,穿着一件熊皮大外套,悠悠地逛到了大卫身旁。他瞟了大卫一眼,停住,对那些狗和那三乘捆在一起的雪橇扫了一眼。
“里面是什么玩意?”他问。
“鸡蛋。”大卫声音沙哑,低得像耳语,他无法把音量再提高一点。
“鸡蛋!太好啦!太好啦!”他一家伙跳到半空里,疯狂地打了个转,然后以军人的步子踱了几步。
“难道——全是鸡蛋?”
“全是鸡蛋。”
“嗯,你一定是那个蛋商了。”他围着大卫转了半圈,从另一边瞧着他。“喂,吱声呀,你究竟是不是那个蛋商?”
大卫完全蒙在鼓里,只好假定是这样,那人镇定了一些。
“你打算卖多少钱呢?”他非常谨慎地问。
大卫的胆子立刻大了。“一块五角钱。”他说。
“好!”那人立刻答道。“给我一打。”
“我……我是说一块五角钱一个。”大卫嗫嚅着。
“当然。我听得明白。来两打吧。金子在这儿。”
那人掏出一个很高档的金砂袋,约摸有一根小腊肠大小,随意地用它敲着舵杆。大卫的胃里起了一阵奇异的颤动,鼻子酸酸的,真想坐下来痛哭一通。
此时,他周围已聚起一堆围观的人,个个瞪着眼,都喊着要买鸡蛋。他没有天平,可那个穿熊皮外套的人马上弄来了一架,在大卫把蛋递出去时,很热情地帮他把金砂称了一下。
不久,他周围就人头涌动,全在大呼大叫。人人都要买蛋,争先恐后的。等到他们热血沸腾时,大卫反倒冷静了。这不对。他们这样抢着买,一定有什么理由。不如先歇一歇,摸摸行情,要聪明一点。也许一个鸡蛋值两块钱也说不定。
总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想卖,一块五角钱一个总是十拿九稳的。“停一停!”他喊道,这时,已卖出了两百个蛋。“现在不卖了。我很累了。我得先弄一所房子,以后你们可以到那儿来。”
大伙听到这话,叹气声此起彼伏,可那个穿熊皮外套的人很赞成。既然二十四个冻蛋已滚进了他的大口袋,他就不在乎城里其他的人吃什么了。再者,他也看得出,大卫确实是撑不住了。
“从蒙特卡罗街过去第二个拐角上,有一所房子,”他告诉他说——“一所窗子用草泥做的房子。它不是我的,不过归我管。房租是十块钱一天,价钱很便宜。你马上就搬进去好啦,以后我会来看你的。别忘了窗子是用草泥做的。
“嘿!嘿!嘿!”过了一会,他又回头喊道,“我可要到山上吃鸡蛋,做家乡梦去啦。”
大卫在往那所房子去的路上,想起肚子 还 是空的,就到北美商业运输公司的铺子里买了些食品——另外到肉店里买了一块牛排,和一些喂狗的鲑鱼干。他没有费多少事就找到了那所房子,于是,他就任凭那些狗套在拖索上,一个人进去生起火,煮起了咖啡。
“一块五角一个——一千打——一万八千块钱!”他一边做事,一边反反复复地唠唠叨叨着。
他刚把牛排放到油锅里,门就开了。他扭过头一瞧,原来是那个穿熊皮外套的人。他进来的样子很坚定,好像专门为了什么事,可是他一瞧见大卫,脸上又出现了一种疑惑不定的神情。
“喂……喂,告诉你……”他刚说出口,又停下了。
大卫担心他是来讨房租的。
“喂,告诉你,妈的,你晓不晓得,那些鸡蛋都是坏的。”
大卫摇晃了一下。仿佛劈面挨了一拳,打得他天旋地转。四周的墙旋转得要翻倒过来了。他伸出手,想支撑住自己,手压在炉子上毫不知晓。猛烈的疼痛和焦糊的肉味,终于使他清醒了过来。
“明白了,”他缓慢地说道,手伸到口袋里,去摸那袋金砂。“你要我 还 你的钱。”
“我不是为了钱,”那人说,“你 还 有鸡蛋没有……有好蛋吗?”
大卫艰难地把头摇了摇。“你 还 是把钱拿回去吧。”
不料那人不肯,反倒退了几步。“我会再来的,”他说,“等你的新货到了,我再来买。”
大卫把劈柴的砧头滚到屋里之后,就把那些蛋搬进去。他忙忙碌碌,镇定之极。接着,他就拿起斧头,把鸡蛋一个接一个地劈开。劈开的蛋经过仔细检查之后,都给他扔到了地板上。开头,他只从各个蛋箱里挑出几个来试试,后来就干脆一箱一箱地劈。地板上的蛋也愈堆愈多。咖啡快煮干了,烧焦的牛排气味灌满了一屋子。可他仍旧机械地、不歇气地劈下去,直到劈完了最后一箱。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然后又敲了敲,接着就自己推门进来了。
“怎么搞得这么乱哄哄的!”那人边说,边停下来,察看着这一切。
劈开的蛋给炉子里的热气一熏,都化开了,臭味滚滚。
“毛病一定是出在轮船上面。”那人推测道。
大卫盯着那人,两眼空茫茫,望了很久。
“我叫默雷,这里谁都认识我,”那个人自我介绍道,“我刚才听说你的蛋都坏了,我愿出两百块钱,把它们一起买下来。它们比不上鲑鱼,但用来喂狗也 还 不错。”
大卫仿佛成了一个石人。他立着。
“滚吧。”他静静地说。
“好好想想吧。一堆臭蛋,能有这个价,依我看不错啦,总比两手空空要好吧。两百块。咋样?”
“滚。”大卫淡漠地重述一遍。
“快滚。”
默雷吓得目瞪口呆,盯着大卫的脸,悄悄地、一步一步地倒退出门口。
大卫走了出去,解开了那些狗。
他把买来的鲑鱼干全丢给它们,拎起雪橇上的一根绳子,在手上绾着。然后,他马上回屋,闩上门。
焦黑的牛排腾起浓烟,熏得他的眼睛火辣辣。他站在床上,把绳子套在房梁上,用眼睛打量着它摆动的距离。这样仿佛 还 不满意,他又搬来一张凳子,放在床上。他爬到凳子上面,在绳子的一头打了一个活结,把头伸进去。同时,他把绳子的那一头拴了个死结。然后,他蹬开了脚下的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