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银白的寂静(2)
基德曾多次亲见飞来横祸,瞬间丧命。当他发出命令并采取措施时,巨松的枝杈仍在晃动着。那个印第安女子与她的许多白人姐妹不同;她既没有昏过去也没有嚎哭。听到命令,她飞身扑到代用的杠杆上以减轻巨松的压力,并听着她丈夫的呻吟,与此同时,基德对着巨松挥舞着手中的斧子。斧子砍在冰冻的树干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每砍一斧,都伴随着砍树人费力的哼声。
最后,基德把那可怜的血团——那曾是个人呀——放在雪地上。伙伴的痛苦令他痛苦,而露丝脸上一言不发的痛苦更让他难受, 还 有那希冀与绝望交织在一起的询问、探究的目光,没人言语;北极地带长大的人,从小就明白空话无用和行动宝贵。
-65℃,一个人躺在雪中是活不了几分钟的。他们割断了绳索把伤者用兽皮裹起来,放在树枝架成的铺上。在他前面生起一堆篝火,所烧的木柴就取自那棵酿成这场灾难的巨松。他们在他身后斜上方撑起一面简陋的屏风——一块大帆布,它可以将篝火散发的热量反射到伤者的身上——这是有一点物理常识的人都懂的土办法。
与死亡照过面的人,明白上帝何时会召他回去。梅森的伤势很严重,粗略一看,便可知晓伤情。他的右臂、右腿和后背骨头都碎了,下肢瘫痪了,而且 还 可能造成了大面积的内伤,只有间断发出的一丝呻吟表明他 还 活着。
别指望奇迹,一切都是白费功夫。这个心惊胆颤的夜晚,时间流逝得慢极了。露丝只能在绝望中,以她印第安人所固有的坚韧,顽强顶住命运的打击,而基德青铜般的脸上已刻上几道新的皱纹。实际上这夜倒是梅森苦头吃得最少,他好像重返了田纳西州东部,重温在大烟山度过的童年。在呓语中,当他说起儿时在深潭游泳、捉树狸和偷西瓜时,最让人伤心的是,他用的竟是早已遗忘的家乡方言。露丝一句也听不懂,但基德听得懂,并且体会得到其中的滋味,那只有当一个人体验过文明又与文明隔绝多年之后才感受得到。
早晨,梅森清醒了,基德为了听清他的细语,把耳朵贴近他。
“ 还 记得我们在塔纳纳第一次相遇吗?到下次冰雪融化时就整整四年了。那时我并不特别喜欢她。她长得很美,让人莫名兴奋。可打那以后,我常常想她。她是我的好老婆,患难时总在我身边,要说起做买卖,没人比她行。你 还 记得在鹿角滩,她飞奔过来把我们从岩石上救下来吗?水面上的子弹打得像冰雹一样。 还 有在纳克鲁克耶杜的那次饥荒, 还 记得那次她抢在冰融前带回消息的事吗?是呀,她可真是我的好老婆,比原先那个好。你不晓得我结过婚吧?我从未说起,呃,没错,我在美国老家结过一次婚。就是那次婚姻才使我到这儿来,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的。我离家出走是为了给她一个离婚的机会,她现在已办成了离婚手续。
“但这不关露丝的事。我本想把这儿的事了结后,明年带她去奥德赛——她和我一起去——可现在晚了,基德,别把她送回部落。回去过日子对一个女人来说太残酷了。想想看!——她随我们的饮食习惯已经快四年了,咸肉、豆子、面粉和干果,怎么能再让她回去吃他们的鹿肉和鱼?尝试了我们的生活方式,知道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比他们的好,然后再回到老套套,这可不好受。好好待她,基德,为什么你不——噢,对了,你总是躲着他们——你 还 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好好待她吧,尽快把她送到美国去。不过要安排好,在她想回来的时候能回来——你明白,她很可能会想老家的。
“那个小家伙——会使我们俩更亲密了,基德。我真希望他是个男孩。想想看,基德,我的亲生骨肉啊。他千万别留在这个国度。要是个女孩呢,不,不会的。卖掉我的皮货,它们起码能卖五千块钱,我在公司里的钱也有这么多。把我的利息和你的放在一起管理。我想我们对那块地的申请会有结果的。你要保证他受到好的教育; 还 有,基德,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他回这儿来。这个地方不适合白人。
“我不行了啦,基德,顶多再拖三四天了。你们必须马上赶路。一定走出去!记着,这是我的妻子,我的儿子——噢,上帝!我希望是个男孩!你不要守着我。我命令你,人之将死其言如金,走吧。”
基德恳求道:“给我三天时间,你可能会好转的;也许会有奇迹。”
“不行。”
“就三天。”
“你马上上路!”
“两天。”
“这是我的妻儿,基德。你别折磨我了。”
“一天。”
“不,不行!我命令——”
“就一天。我们这点儿吃的省着吃 还 凑合能维持,再说也许我 还 能打着一只麋鹿。”
“不行——好吧;一天;多一分钟也不行。 还 有,基德,别——别撇下我一个人等死。只消一槍,谁来抠一下扳机。你明白我的意思。想想吧!想想吧!我的骨肉,我却没法儿活着见到他!
“叫露丝过来。我要和她告别, 还 要告诉她必须为孩子着想,不要在这儿等我死。要是我不这样要求她,她大概不肯和你上路。再见吧,老哥;别了。”
“基德!我说——去山谷边的小坡上挖个洞,我在那儿一铲子挖出过四十美分的金子。 还 有,基德!”
基德俯身凑近这个临终之人,以便听清他最后的微弱的声音,梅森已不再顽固了。
“你明白,我——对不住卡门。”
基德穿上风雪外套和踏雪鞋,腋下夹着来复槍,向林中走去,留下露丝守在她丈夫身边悄悄哭泣。对基德来说,在北极一带遇到意外伤祸并不是首次,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难办,抽象的说,这是一道非常简单的数学题——三个可能活着的生命与一个注定要死的人相比。但他现在却拿不定主意。
整整五年,他俩并肩行走在山间小径,在金矿营地一同淘金,一次次从雪原、洪流和饥饿中逃得性命,他们已亲如手足。露丝初次挤进他们中间来,他俩密切的情感联系使他常常感到对露丝有一种模糊的嫉妒。而今天不得不由他亲手砍断这联系。
尽管他祷告麋鹿出现,哪怕就一只,但好像所有的动物都远离了这片雪原,夜渐渐来了,心力交瘁的基德两手空空,一步一拖地回到营地。一阵狗吠人叫令他脚步变得飞快。
他冲进帐篷,看见露丝站在狂吠的狗群中,抡着的斧子四处飞舞。狗们已不管主人立下的铁律,哄抢食物。基德倒抡起槍,雨点般砸向狗群。不管打中与否,槍托和斧头上下挥舞着;狗灵活地躲闪着,眼睛里燃烧着疯狂,尖牙吊着口水;对主宰权的争夺已令人与兽疯狂了。之后,溃败的狗们爬到火边,舔着伤口,对着晚星哀号,倾诉自己的不幸。
鲑鱼干都被狗抢吃了, 还 剩下约摸5磅面粉,去支撑他们横越二百英里的雪原。露丝回到丈夫身边,基德把一只温热的死狗剖开,它的头已被斧子劈碎。每块肉都被细心地存放,皮和内脏留下来,抛给狗吃,它们刚才 还 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呢。
早上,新的情况出现了。狗开始内战了。卡门 还 有一口气,但群狗一拥而上,尽管鞭子抽在它们身上,它们也不在意。它们畏缩、哀号,但并不逃开,把它的骨头、皮毛,吞吃个精光,一点痕迹不留。
基德回身干事去了。他侧耳听着梅森的动静,此刻,他的心灵又重返田纳西州,满嘴呓语和过去的朋友们大声笑谈。
周围的松树很多,他干得很快。露丝看见他在搭一个棚架似的东西,很像猎人防狼獾和狗而用来贮藏肉食的架子。一棵接着一棵,他把两棵小松树的树梢相对弯到接近地面的位置,把树梢用鹿皮条捆紧。接着,他的鞭子猛地抽向狗们,打得它们一个个服服帖帖,将它们分别套在两个雪橇上,除了包裹梅森的兽皮,他把所有的东西分装在两个雪橇上,他用兽皮把梅森裹紧、捆严,再把这个皮筒子的两端捆紧在压弯的松树树梢上,只要猎刀砍断鹿皮条,两棵树梢便会弹起来,把这具躯体扯进高高的天空。
露丝已答应了丈夫的遗愿,没有反对一下。可怜的女人,她早就学会了顺从。从儿时起,她就明白要服从天地的安排,她看见所有女人都在这样做。女人生来好像就不能反抗。
当她与丈夫吻别时——这可不是她部落的风俗——基德允许她宣泄自己的痛苦,然后领她到前面一辆雪橇跟前并帮她穿上雪鞋。露丝两眼空空,她机械地拿起套杆和鞭子,吆喝着狗启程了。
基德回到梅森身旁,他已昏迷了。露丝的身影已消失了许久,基德 还 蹲在火旁,期待着同伴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雪白的寂静中,孤身哀思,可不愉快。幽暗的寂静是仁慈的,它像保护伞一般掩护着你,并飘荡出千百种无言的怜悯;然而白亮的寂静,洁净而寒冷,在钢铁的天空下,却是无情。
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但梅森仍有气息。正午时分,太陽没有露脸,它潜行在南边的地平线下,抛出一抹橘红,斜跨天空,很快又将它收了回去。基德惊觉起来,强迫自己来到伙伴身旁。他看了一眼梅森。白色的寂静好像在冷笑,一阵猛烈的恐惧扑面而来。“砰”,一声槍响,梅森接着被弹向他的空中之墓。基德鞭打着狗群,雪橇在雪原上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