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门槛和歌声
“要知道,有一个这样的地方,”梧罗用很轻的声音说起他的故事,“就在弯曲山脊的上面,在我们家的屋子后面——或者也可以照你说的,是破破的小屋。”
我羞愧地垂下脑袋。“噢,梧罗,我那么说真的很可恶。”
“没有关系,它是个破破的小房子。”梧罗说。
我们身上裹着毯子,两人面对面坐着,像印第安人那样,坐在树屋的走廊上。我的头发上了卷,我们俩都穿着睡衣。
“总之,在小屋的后面有一个地方……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对……不过那里的空气很凝重,而且还 会震动。只要碰到一个温暖的地点,就会感觉到空气在颤动,而且还 会听到声音。”
“什么样的声音?”
“说话的声音。只是,他们的声音很滑稽。你有没有对着一台正在转动的电扇唱过歌或是说过话?”
“电扇?一台电风扇?没有,从来也没有过。”
我们俩都笑了。我们裹着毛毯来到外面冰凉 如水的夜 里,像两只毛毛虫似的躲在枝叶间,多么刺激啊!
“不管怎样,”他继续说道,“米莉婶婶和我就用她的电风扇玩儿过一个游戏。我对电扇说一个字,她想办法猜我说的是什么。然后再轮到她说……懂了吗?”
“懂了。”
“那是因为有不断转动的扇叶,它们会卷起声波然后切断,让你的声音听起来好滑稽。下回我们找到正在转动的电扇时,我会示范给你看。那个地方的声音听起来就是那样。”
“可是,梧罗,我不懂。它只是一个悬在半空中的地方?”
“是啊,我第一次感觉到它的时候,我还 是个小孩,真是把我吓坏了。我还 以为那里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要把我带走。你知道小孩子的想法吧?偶尔我在玩儿的时候会撞到这个地方,然后……”
“那里有些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姬赛,但那里的确有东西。你知道,我想办法去找它的时候——那是我不再怕它之后——我会来回地走,在这里停一停,到那里弯下腰看一看,或是绕着看,但等我故意去找它的时候,却偏偏找不着。”
“可是等我的心思放在别的事情上面,像我只是在走路,或是转身做什么平常事情的时候,砰!它就出现了!”
“它是什么?”
“它就是我一直想告诉你的。它只是一个空中的地方,那里……”
“那里怎么样?”
“是两个世界交会的地方。”他边说边长嘘了一口气。
“正是那首诗所说的。”我悄声说道。
“对啊,”梧罗说,“‘人们来来回回跨过门槛,那是两个世界交会之处。圆圆的门是开敞的’。”
我听得一头雾水,但我不希望梧罗看出我有多么迷惑,于是我把嘴巴闭得死紧。
“妈妈知道那个地方,”梧罗继续说,“我们以前偶尔会谈到它,后来突然有一天,她叫我再也别提那个地方,她不希望我再谈论那里的事。她说那完全是我想象出来的。可是即使在那以后,我有时候也看到她在外面绕来绕去,来来回回,对着空中打来打去,仿佛是在摸它在不在似的。”
我们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的脑袋里慢慢泛起一丝怀疑——怀疑梧罗是不是在耍我。
“在她失踪之前的最后几天,只要爸爸不在,她简直就是住在那个地点附近。”
“卜艾瑞姨夫知不知道那个地方?”我问。
“我很怀疑。妈妈离开以后,我试着告诉过他,他却叫我不要多嘴。他说如果镇上的人听见我说什么空中的一个地方,会以为我脑袋有什么问题。因此即使他有过什么感觉,或是听过什么声音,他也没对旁人说。”
“那声音在说些什么,梧罗?”
“声音震动得太厉害,根本听不懂一个字。”
“你在那儿看见了什么?”
“有时候我以为见到了什么……就像一个影子似的,然后一直闪动,闪得好快。我也不知道,很难解释的。”
“梧罗,你是不是在耍我?”
“没有!”他坚决否认,同时把头从一边扭到另一边,“我或许会耍主日学校班上的同学,姬赛——而我确实也这么做了——但我绝不会耍你。我说的是真的。”
突然,街上传来一阵老练的歌声,划破了春天的夜 空。
他是某个母亲的宝贝,
某个母亲的儿子。
他曾经潇洒,
也曾经年轻。
“那是谁?”梧罗说着,朝我快步走近。
“什么?噢,那个歌声啊?不过是老瞎子班尼罢了。”
“谁是瞎子班尼?”他说。
“他总是在晚上到处乱晃。他会在街上走呀唱呀,翻翻大家丢出来的垃圾,还 跟狗说话。狗狗们都很喜欢他,跟着他到处转。”
“他唱得真不错,”梧罗说,“他真是瞎子?”
“对啊。杜医生告诉我说,他等于没有眼睛,所以看起来就像恐怖漫画里的人物似的,你知道吗?以前镇上的人都好怕他,但据我所知,他什么人也不会伤害的。有些人喜欢取笑他,或是说些很恶毒的话。后来他干脆白天都不出来。他白天睡觉,晚上出来,这样就没有人会看见他了。”
“他住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天一亮他就消失了,直到天黑才会看见他再出现。”
“像只蝙蝠似的。”梧罗说。
“再跟我说那个空气中的洞的事。”我说。
“那不是一个洞。”
“那它是什么?”
“我跟你说过了,我相信那是两个世界交会的地方。”
“它跟美女阿姨又有什么关系?”
“我相信她跨过了那个门槛。”
我变得脾气暴躁起来。
“梧罗!”
“我说你不会相信我的吧!”
“哦,你得承认这个说法的确很难让人相信,不是吗?”
“也许是吧,但我却这么认为。”他说。
“她是故意的?”我问。
“她读过一本书给我听,”梧罗说,“书名叫作《第二十五个人》。它讲到一个名叫莫爱德的人被关在监狱里。其实他是被关在最臭名昭著的阿克特拉斯 监狱,一天到晚都跟警卫起冲突。他们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因为他很精明。无论如何,每当他惹麻烦的时候,他们就替他穿上紧身束缚衣,紧得他连一条肌肉也无法动弹。那是你对任何人能做的最严重的一种惩罚。有些人因为穿紧身束缚衣而死,因为它会把身体束缚得死紧,连气都喘不过来。
“于是有一天,妈妈正大声念着有关紧身束缚衣的部分时,却突然停下来说:‘我知道他的感觉。我现在也穿着紧身束缚衣。我的感觉就是那样。被束缚得紧紧的,快要窒息死掉了。我不能动,不能呼吸。我得离开这里。’”
梧罗安静了一分钟。我们听得见猫头鹰的叫声。我真想知道这会儿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你知道莫爱德做了什么吗,姬赛?”他轻声说道。
“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会离开他的身体。那是他求生存唯一的办法。他会离开他的身体出去旅行,他说那是最最奇妙的一种感觉。他会飞翔到远远的山边与水边,看看监狱以外的人。等警卫过来替他解开紧身束缚衣的时候,他就不得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他可是很不情愿呢!”
“这个故事很棒,梧罗。”
“这是真人实事。后来他终于出狱了,就写了这本书,告诉大家他身穿紧身束缚衣的时候曾经拜访过的人,而且还 说得出他们当时正在做什么。大家都很惊讶,却又不得不相信他。”
“可是,梧罗,如果你妈妈也是那样的话,她的身体应该还 会在什么地方,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男人的身体还 在监狱里,对不对?”
“对啊,姬赛,我只是告诉你,妈妈说她只是知道那个人的感觉而已,她懂他为什么必须离开那件紧身束缚衣,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妈妈觉得她的生活就是那样。我认为她似乎是靠意志摆脱了自己的生活。”
“那你呢,梧罗?”我说,“她难道没有想到你?”
梧罗什么也没说。
“她是你的妈妈,”我说,“我知道你想她。”
“对啊。”
玛丽,她摇着他,
摇着她的宝宝睡觉。
然后他们丢下他去死,
好似街头的流浪汉。
班尼的歌唱完了。我们望着外面的路,但除了闪烁在苹果花上的月光之外,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听见瞎子班尼开心地对狗狗们叽咕些什么。刚刚被吸得干干净净的狗狗可能也在狗狗们之中。
我们轻轻地把梯子放下来,缓步走回家。
“还 有最后一件事。”梧罗在我们分道扬镳时悄声说着。
“什么事?”我问。
“有时候我会有一种感觉,”他说,“觉得妈妈在试着与我联系。”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只是一种感觉。有些夜 里我醒过来,还 记得她在梦里的声音。她一遍一遍说着我的名字……而且她在哭,她在害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 有,她的声音,”他继续说道,“她的声音就像那个地方一样在颤抖。她就在那个地方,我知道她在。”
我们互道晚安,我急匆匆地穿过院子,绕过房子的后面,浑身打着冷战。我几乎就要走到我的窗前时,听见一个声音从暗影里冒出来。
“有火吗?”这人说。
我吓得汗毛直竖。
一个人影从阴影中走到月光下,原来是身穿睡衣的波特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根香烟。
“你知道,她是不让我吸烟的,”他说,“所以我非得等她睡着以后,才偷偷溜到这儿来……就像你一样。可是我忘了拿打火机了。”
我们就站在月光中望着对方。我猜他大概是等我解释我的状况,但我似乎完全忘了怎么说话了。
“我想你大概不想告诉我你刚才的去处吧?”他终于说道。
我试着去思考,可是脑袋里压根儿想不出一点儿主意。
“不想,我想也是。”我还 没有回答时,他说道,“这样好了,你溜进去从窗口递根火柴给我,我就忘记我见过你这回事,好吗?”
我点点头,走到我的窗前,爬了进去,一边把我的毛毯拽进去。然后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暗暗的客厅,从壁炉旁的木盒里拿出一根火柴,再匆匆走回窗边,他正在那儿等着。我把火柴递给他。
“多谢。”他咕哝着,这才消失在果园里。
我把窗前的帘子放好,然后钻进被子里。真是,我想着,好特别的一天,好特别的结局!
瞎子班尼又回到街头唱着:
当和平与爱的白鸟,
和太阳一齐乘着它的翅膀落下,
虽然我已经听他唱过不止一千遍了,那天晚上我却真的是在倾听。是啊,他的歌声确实好听,强劲又清晰。它曾使我在许多夜 里入睡,我却从来没有留意。它已经有如矿渣溪那儿的青蛙一样,成为轻柔月夜 的一部分。我蜷伏在我的羽毛床上,觉得温暖又安全,想着梧罗,他使我以新的眼光看周围的一切。
它是来自上帝眼中的光亮,
它是来自上帝心中的歌。
那天夜 晚,那丑陋的东西没有进入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