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相
将近一个小时后,我和妈妈在我房间的镜子前面,由妈妈帮着给我的头发上发卷准备过夜 。她身穿薄薄的玫瑰色睡袍,这还 是她在这个季节第一次穿,我穿的是我夏天的睡衣。
我的房间非常宽敞,到处都是荷叶与蕾丝花边,和春天一样粉粉的、白白的:里面放的是一张有罩单的床,一个床头柜,旁边是一盏灯,我总会在上头搁几本我爱读的好书;一张我自己的书桌;一个梳妆台,上头有一面大大的铜镜;一个抽屉柜,和一个装满衣服的衣柜,衣服多到我都不记得自己有哪些了。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说,爸爸本来是美女阿姨的情人。”我对妈妈说道。
她吓了一跳。
“谁告诉你的?”她严厉地问道。
我耸耸肩:“谁告诉我的很重要吗?是不是真的?”
她没答腔。她根本没有在听,脸上现出那种哀伤的神色。我认得出那属于她对父亲的悲痛。
“我猜美女阿姨真的也很爱他,啊?”我轻声说着。
“爱?”妈妈说,“美女那年才18岁,我19岁,阿默是25岁。我们被迷得神魂颠倒,被洗脑,被催眠,随便怎么说都成。”
“什么意思?”
“噢,我也不知道,我的小姬赛,”她说着,迅速搂了我一下,“我想我的意思是,人们坠人情网的时候,会做出一些头脑清醒时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我猜爸爸选你而不选美女阿姨的时候,她一定很震惊,是不是?”
“我想是吧,”妈妈嘘了一口气说,“而我整个心思都陷在你爸爸的魔力里,也许我并没有留意她的感受。阿默也是一样。我们除了彼此,看不到任何人,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美女阿姨当时的反应怎么样?”
“很糟,”妈妈说,“她……”
妈妈顿了顿,我看见她的下巴在颤抖。
“她……她就像吃了一顿鞭子的狗。她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间里,不肯跟任何人说话,体重愈来愈轻,整天地哭……”
妈妈突然走到窗子旁边,额头轻轻靠着窗框。
“没有关系,妈妈,”我很快地说,“你不必说什么。我只是好奇罢了,没关系的。”
她摆摆手,仿佛在说:“我一会儿就好。”
于是,我望着她,并且等待着。一阵带着香气的风掀动了她的头发与薄薄的睡袍,她颤抖了一下,然后搂着自己的身子,这才走回我身边,继续心平气和地替我上发卷。她的两颊上挂着清泪。
“几个月来,那些日子的事一直萦绕着我,”妈妈说,“我在心里答应自己,只要让我再见到她,我会告诉她,我真的很抱歉,因为我为她带来那么多的痛苦。”
“可是,妈妈,如果爸爸爱你最深,那就不是你的错啦。你又能怎么做呢?”我说,想让她好过些。
“我可以再体贴一点儿。”妈妈说。
我们的眼光在镜中相遇,她的笑容看起来很悲哀。
“那不是你的错,”我坚持道,“也不是爸爸的错。”
“那个星期六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妈妈说,“那天美女终于走出了房间。她走下楼梯时,打扮得足以迷死人:身上穿的是一件红色衣裙,嘴上涂了艳丽的红色唇膏,闻起来更像是跌进一桶香水里似的。外婆和我正在客厅里改一件我当天晚上打算和阿默约会穿的衣服。
“‘你要去哪里?’我问美女。
“她笑了。她的笑声听起来总是有点儿不自然。我应该更能体会她的感受才是。
“她——在脖子上缠了一条亮白色的围巾,手指间也缠了一条,好像她一刻也静不下来似的。
“‘我要去替自己找个男朋友啰!’她说着又笑了。
“‘噢,不要,美女,今天晚上别出去,’外婆求她,‘今天是矿工发薪水的日子,镇上都是醉鬼。’
“但是她一溜烟地就出了家门。我们当时应该阻止她,应该跟她坐下来好好儿谈一谈,应该看出她有多么寂寞才是。可是我们却没有。
“她就是在那天晚上认识了卜艾瑞,后来跟他私奔了,第二天带了口信给我们,说她很好。再过一个星期,她又通知我们说她结婚了。两星期之后,她趁我们上教堂的时候,回家来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
“我们都被她的行为吓坏了。别误会我的意思,卜艾瑞是个不错的人,可能有一点儿乏味,但我猜他是个好人。我们是被她行事的方式吓坏了,你知道,她是随随便便地搭上了第一个对她有兴趣的男人。我猜她算是很幸运的,因为这个男人是卜艾瑞,否则她说不定会碰上更糟的人。
“当时我觉得她这么做太不成熟、太过冲动又鲁莽,而且怀着满心的怨恨!仿佛她很恨我们似的,仿佛她只要能够离开我们,嫁给谁都无所谓。
“但是,现在我却以不同的眼光看这件事情。她是那么伤心……那么绝望。她非离开不可,不是因为她恨我们,而是每天看见我和阿默在一起,就好像一再扒开伤口一样。”
妈妈又走回窗前。
“我现在几乎是佩服她当年的做法,”妈妈说,这话与其说是对我说,不如说是对着夜 色,“她其实非常勇敢,只是方式有些奇怪罢了,就好像从一个熟悉又安全的地方,跨到一个黑暗且未知的世界……”
“说不定她这回又是这样,”我插嘴道,“这点你有没有想过,妈妈?”
她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不错,我是这么想过。但是还 有梧罗,我不相信她会故意丢下他。”
我钻进被子里,妈妈帮我把被角压好。
“姬赛,你今晚看起来像个大人了,”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几乎就像在跟另一个大人说话一样。”
“真的?”我高兴地问。
“真的。不过现在还 是变回小女孩的样子,赶快闭上眼睛。”
我睡在柔和的夜 色中,知觉里充塞着春天的声响与气息,梦里更充满了美女阿姨的脸孔。我跟随着仍然是小女孩时候的她和妈妈穿越明媚的春季的走廊,穿越温暖的夏季夜 晚与寒冷的白色圣诞,穿越校舍与舞会,还 有她曾攀爬的金色山峦。
美女阿姨,你在哪里迷路了?
将近黎明的时候,噩梦来了。就和过去做的梦一样,有一头软弱无力、死了似的动物倒在血泊中。是不是一头鹿?或是一只狗?一只猫?那头动物的脸上有个好丑、好丑的东西,是我看不到的丑陋东西。那个丑东西……
我惊醒时哭叫着妈妈,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像个大人,也不想当大人。妈妈就像往常一样来到我的身边,温柔且无声地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摇着。
“我看不到它的脸,妈妈,”我啜泣道,“为什么我分辨不出它的脸?”
她什么也没说,但她眼中的悲哀神色告诉我她知道答案,可是却不忍心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