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2007年,史铁生的《病隙碎笔》一下子让我喜欢上了这位作家。于是,又陆陆续续读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命若琴玄》等随笔和小说。看了几篇之后还是觉得《病隙碎笔》最对我心思,因为第一遍读它时我就被深深打动了。
“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便调换。”
命运,有人说那只是像掷股子游戏之类的偶然性产物,有人说是上天注定,还有人说跟前世渊源有关。且不管它是偶然还是必然,当它突然之间强加给某个人难以承受的厄运时,究竟该如何去承受?
我们许多人抱怨自己时运不济,没遇上伯乐,没赶上好时光,天生我才竟无用武之地!然而与史铁生比又如何?
1969年史铁生赴延安插队,三年后双腿瘫痪回到北京。开始几年还能在某街道工厂做工,七年后病情加重彻底回家。可以想象,一个二十几岁风华正茂雄心勃勃欲指点江山的热血男儿突然间瘫痪是个啥滋味儿。他的轮椅陪着他在他家附近的地坛里转圈(见《我与地坛》)。一日又一日,仿佛时光停滞岁月凝固,这对于一个内心躁动不安的年轻人来说是怎样的煎熬啊!
“生病也是生活体验的一种,甚或是一项别开生面的游历。这游历当然是有风险,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吗?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准备,但生病通常是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觉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败都有一份光荣,生病却始终不便夸耀。不过但凡游历总有酬报:异地他乡增长见识,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险阻锤炼意志,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得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不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得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了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了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经常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以再加一个‘更’字。”
面对灾难,面对厄运,每个人都会问: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他?我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惩罚我?命运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公?
史铁生一定也这样想了很久,我相信他一定读了很多宗教的书。他写道:
“一个人,身患绝症,科学已无能给他任何的期待,他满心的坚强和泰然牵系于何处?地球早晚要毁灭,太阳也终于要冷下去,科学尚不知那时人类何去何从,可大家还依然要满怀信心地要活下去,又是靠着什么?
靠着信心,靠着对未来并无凭据的猜想和希望。难道这就是迷信吗?
科学需要证明,但信仰并不需要证明!
事实上,我们的前途一向都是隐藏在神秘之中,但我们从不放弃,不因为科学注定的局限而沮丧。
那就是说,科学并非我们唯一的依赖,甚至不是根本的依赖。”
史铁生说,他对于求神拜佛总是很犹豫,并不是说他不愿意去朝拜,而是觉得佛法博大精深,如果我们满怀着功利之心去烧香拜佛,是否真的是对佛的尊敬呢?难道去跟佛说:您老一时疏忽,错有安排,请求您老发发慈悲做些调整?这跟求人办事有什么两样?佛门清静,凭一肚子委屈和一叠账单还算什么朝拜?
说到《圣经》,史铁生由衷地赞叹上帝的智慧。他用约伯的故事来说明宗教信仰对人的意义:
不断的苦难曾使约伯对上帝的信仰发生了动摇。他质问上帝:作为一个虔诚的信者,为什么还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难?但上帝没有许诺他任何福乐,而是谴责约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难的真正意义。上帝把他伟大的创造指给约伯看,意思是说,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无比的现实。这就是你不能单单从中拿掉苦难的整个世界!约伯终于醒悟。
是的,难道我们有什么理由只享受这个世界给你带来的福乐而不肯承受其中的苦难吗?我们都是凡人,就连耶稣基督也要承担原罪的惩罚,凡人又怎能摆脱得了现实的苦难?
苦难不可避免,死亡也不可避免,那么,为什么人们还要相信未来?为什么还要有信仰?史铁生在宗教故事里深深思索:
可是上帝终于还是把约伯失去的一切还给了约伯,终于还是赐福给了那个屡遭厄运的老人,这又怎么说?
关键在于,那不是信心之前的许诺,也不是信心的回扣,那是苦难极处不可以消失的希望啊!上帝不许诺光荣和福乐,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人也不可以放弃希望———恰在这个意义上,上帝存在。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读到这里,我的眼眶湿润了。我想起自己这些年苦苦追寻的路,我终于明白,我是在寻找希望啊!人不可以放弃希望,哪怕科学已经说明它的无能为力,哪怕权威已经把你逐出门外,你还是要相信:相信好人自有好报,相信天地自有道理,相信上帝与神灵会还给世界公正与公平。因为那是希望啊,是活下去的理由啊!又怎么能放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