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斗争的胜利——读《倾城之恋》有感
“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长满了虱子。”十六岁的张爱玲写道。
其实十六岁哪有这样深似海的愁苦,不过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眼前却真的现出一袭袍,锦缎做底,金丝绣花,针脚是极密的,针法也是巧夺天工的。在日照月华下花影绰绰,恍若九重天上,巧笑倩兮的织女亲手纺出的彩云。繁复精巧的美。而白流苏则就像袍摆间缀以的流苏,长长的丝线纠绕纷缠,一步三摇。
或许你会说:“流苏再美终也只是上不了台面的配饰,谈何不可或缺?”然而,不论你承认与否,白流苏确确实实以“配饰”之身,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涂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曾读过许多五四时期的爱情故事,虽然是出自不同的男作家笔下,过程却是大同小异的——学习了新思想新文化的男性,将不幸沦于封建腐朽的黑色染缸里的女性解救出来,二人再一同向阶级,向社会,向不平等进行反抗。稍有变动的,如鲁迅先生的《伤逝》,女主角子君是有文化思想的新青年,最终仍逃脱不过命运的齿轮,和男主角涓生一起殒落于封建腐朽的迫压下。
在那个时代,新文学的概念刚刚兴起,人们尚且不能完全摆脱开被束缚的思想,受到良好教育的多为男性,担任社会主要工作的也是男性。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文学作品中,女性不像是独立的个体,而更像是男性的附庸品,随其兴而兴,随其殒而殒。没有独立思考能力,也没有主动打破条规的权利,仿佛是为了衬托男性的存在而生的。
这或许不能责怪男性作家,我相信是有许许多多的男性想要突出女性的地位的,奈何传统的男权思想是几千年前就在脑海里根深蒂固的,连我们现如今的社会都存在不重视女性地位的直男癌,更遑论新思想方被引入的民国时期了。
张爱玲这位“祖师爷赏饭”的女作家抓住了时机。于是,《倾城之恋》这部集精粹于一身的短篇小说,白流苏这个与其他女性大相径庭的主角就这样顺应时代而诞生了。就像《飘》中,白瑞德对郝思嘉调笑的那样:“女人的武器是酒窝和花瓶。”
的确,无论古今中外,一个柔弱女性最好的武器便是美貌。白流苏深知这一点,也明白要想牢牢抓住范柳原,抓住自己后半生的依托,美貌是不可或缺的。所以便有了文章开头,白流苏与家人置气后,连忙跑回房间,在穿衣镜前顾影自怜的一段:
“还好,她还不怎么老。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磁,现在由磁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上颔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的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阳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来了,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着幽沉的庙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节拍。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关了。”
此段文字看似是再普通不过的外貌描写,一个女子在镜前,觉得自己生的这样美,这样不显老,清水眼娇滴滴、滴滴娇。一切都是自我而独立的。和着胡琴走了几步舞,便恍若置身于舞会殿堂,辽远的忠孝义节故事,不与她相关了。
然而任何文字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任何女子都是在意外表的,白流苏在镜子前的自怜说近些是为下文同妹妹的无声争夺做铺垫,说远些,是在替她同范柳原的争吵时摔破镜子的一幕埋伏笔。
一个这样美的女子,又怎会甘于命运。
这场战争是势均力敌的。
范柳原是个浪子,相亲时不但对相貌平平且“端庄”无趣的七小姐毫无兴趣,反而目光一转,瞧上了离过一次婚、生得美又会跳舞的白流苏。然而这瞧是带着玩味的——美丽的花瓶谁不喜欢呢?
白流苏何等聪明,知道范柳原是最后一根稻草便使出浑身解数抓住,也知道如果抓不住自己面临的便是年纪轻轻去做五个孩子的后娘。她欲擒故纵的与范柳原跳舞,又答应了他的邀约去浅水湾。在浅水湾的月光下,她低着头看自己的影子,无论范柳原如何撩拨都不上心。这时范柳原也看出了什么,颇耐人寻味地说:“有些人低头是很美,可低头久了脖子会有皱纹。”
就此不欢而散了,以至于白流苏当晚辗转难眠。她是落了下风的,也是迎了上风的,因为她并没有真正爱上范柳原。她给予范柳原的是他想要的精神恋爱,没有实质的恋爱,仿佛风一吹就能吹散似的。故事的结局,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促成了这场倾城之恋,范柳原浪子回头,乖顺服帖的成了白流苏的裙下之臣。
可说到最后,也只能证明白流苏的胜利而已,又从哪里能看得出女性的胜利呢?
回到白流苏范柳原的精神恋爱时期,白流苏一面和范柳原调情,一面想道:
“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
这段单看来或许十分俗气,爱情应该是至高无上的纯洁神圣。但从女性角度而言,恋爱时思考到下一步的准备是再自然典型不过的心理。男性通常不会在意这么多,他们只会看当前的成果,对眼下的美好沾沾自喜。
张爱玲通过《倾城之恋》,通过白流苏,通过一个心智成熟正常的女性同五四时期的其他爱情故事彻彻底底划开了分界线。她笔下的斗争是白流苏与范柳原间的,也是女性与男性间的。经典之所以被称之为经典都是有缘由的,在男女长达数千年的斗争中,女性第一次成为了故事的主要视角,女性第一次在现代文学史上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这是历史性的时刻,也是《倾城之恋》得以传世的缘由。
张爱玲用这个构思精巧的短篇故事,用自己独一无二的尖刻文笔,淋漓展现了“男人没有现在就没有将来,女人没有将来就没有现在”。
当然,二者是矛盾的,有矛盾的地方便有斗争,张爱玲和《倾城之恋》就通过这种斗争,体现了女性在婚姻的战争中不动声色的胜利,从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建立了一座成果斐然的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