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下午日落西山一片温暖,绵软的风一缕缕拂过,我最要好的伙伴荣突然站在我面前,吓我一跳,和往常一样,他和扁头约我到旷野去踢球,我正无聊地想去砸邻家的玻璃,他来了当然高兴,因刚才的惊吓,就朝他砸了一拳。他咧嘴笑着将臂弯里的足球递过来,偏头眯眼看着我,瘦瘦的宛如一棵斜阳下的向日葵。看他这样,我以大度的气概搂过他走向旷野。出了树林我一脚将球踢向蓝天。正高兴时,不知从何处冒出几个比我还野的家伙,他们将我们仨围住。这时我看清了其中有一个家伙,我曾经砸坏过他家的玻璃,我拉了荣和扁头准备逃命,但那几个家伙冲上来,将我按倒在地,不说话只像打击乐队的鼓手那样在我的头上敲打。我把自己变成刺猬抱头吸在地上动也不动,一阵狂风过后便是长时间的悄无声息。偷眼看那伙人早没了踪影,我翻身坐起来,浑身发涨,胳膊腿好象没了一样。高高的天空西斜的红日,我觉得好象掉进了深坑里。只有荣蹲在我身旁,(扁头早已不知了去向),他两眼红肿得成了一条线,见我起来,他过来用袖口拍打我身上的泥土,说等他山东老家的大哥来了,一定为我报仇。正在这时,一阵柳丝样轻绵的歌声,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霞云般摇动的乐曲推着圆圆的落日,荣手攥袖口在我身上轻轻拍打,我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舒畅中隐藏着说不出的酸楚。此后,不论在哪儿,只要听到这首“太阳最红……”的歌儿,就有悠悠的温馨、桔红色的荒凉,和荣纯真的眼神向我弥漫过来。
二
我是一个很喜欢快乐的人,但对于那些假装快乐的歌曲就难以接受。有人问我喜欢谁的歌,我脱口而出:刀郎!他的歌给人一种苍茫又忧伤的感觉,那嗓音让人联想到京戏老旦的唱腔。现在很多人都不喜欢听戏了,嫌她慢而罗嗦,一遍锣敲过一顿饭的功夫还不见人影,更别说那一字一腔要唱足两个时辰才罢,可我喜欢个别老旦的戏,它有着无尽的苍凉——深秋的大西北,明亮的太阳,洁白的云,在老旦的长腔里都是找得到的。
当你走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什么声音也没有,大自然让你在爱中体会恐惧,地平线上有点点的驼影显现,和那断了又接上的驼铃,老旦的唱腔就可以雷同。刀郎的歌又比老旦的唱腔多了几份亲近,老旦们说的都是从前明清梨花木的家具,而刀郎的歌却是现在,那撕哑了嗓门的苍老与亲切让人想起了搬家:搬完的家一片空洞回声四起,阳光斜照进来,细细的灰尘顺着倾斜的光柱朝窗外飘去,地上零零散散丢弃的旧照片、空药瓶和那些果皮汤匙鞋垫之类的杂物,站在这即将离去的当下,不知道那诸多的恩恩怨怨和世代情仇是搬走了,还是就此留下。
这就是刀郎歌的感觉。
三
我十三岁那年冬天,跟着父母搬到偏远的北山。早晨起来,母亲递过两个空瓶让我去买酱油,一边从兜里摸着零碎钱一边告诫我:“六道弯有酱油,快去快回,别把钱丢了。”对买酱油我不感兴趣,六道弯又在很远的西北角,但能出去转着玩我高兴。于是把零钱塞进鞋邦里,踩着吱吱的积雪,拎着叮当乱响的空瓶儿朝西边走去。那时路上行人很少,有一点声音可以传得很远,当我在路边打着滚滑雪时,从远处断断续续传来了:“美丽的鲜花在开放,在……哎……开放……”随着这永不间断的歌声我找到了卖酱油的地方:“酱油早卖完了!”卖酱油的阿姨噘着嘴告诉我:“城南可能还有,孩子,快去吧,去晚就没了。”于是我又迎着冷风朝城南奔去。天越来越冷,哈气成霜,玻璃瓶更脆,快到南边时,两个酱油瓶早在叮叮当当的碰撞中碎了,瓶子碎了,我只好泄下气来,饥寒交迫,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平展展躺在路边,望着白晃晃的太阳,天上又传来了歌声:“美丽的鲜花在开放,在……哎……开放……”歌声让我舒舒服服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粗大的脚把我踢醒,睁眼看见头顶一个满身油腻的汉子,鼓着灯炮似的眼睛喝道:“不要命了,起来!”我揉着醒松的眼睛坐起,那粗犷的声音又道:“去哪儿?……”我看着地上的玻璃瓶碎片,说:“我回不了家了。”于是他就骂骂咧咧着:“哎呀,娃娃呀娃娃,不是我你今天非冻死雪窝里了,狗怂!”就将我丢进了驾驶室,大卡车轰轰隆隆地朝前驶去,窗外仍在回响着“美丽的鲜花在开放,在……哎……开放……”的歌声,玻璃挡着,那歌声闷闷的象扣在锅里的感觉——温暖而回声隆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