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敦颐说莲是花之君子,不是的,莲是才女。
莲是叛离了儒教的。疏狂的水本该属于老庄,莲与水的喁喁低语,细听来该有些《南华经》的味道吧。或者,静静的一朵拈在佛手,看惯了江南的四百八十寺,莲参着自己的野狐禅。濂溪一位儒学大师,怎读得懂莲啊?
莲素面朝天——才女都是有些傲气的。莲的颜色,是那样一种真真切切的水红色,不是胭脂的红,不是朱砂的红,更不是海棠的牡丹的红,那是一种只属于莲的色彩。南宋画师在绢帛上的精心设色太过厚重了,倒是潘天寿几笔天然墨色更得莲的真趣。莲从不雕饰自己,但莲却不会拒绝欣赏。风中的婆娑,月下的静默,水面清圆,莲叶田田,芙蓉向脸,微步凌波,莲微笑着,美得惊世骇俗。
可是,莲的心里是苦的。莲是才女,莲有自己的见识,自己的追求,于是便有了自己的苦闷。莲拒绝一切狎昵——“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因为莲在守望。
曾有一好友说,莲是最媚的花,听罢心头一惊。刘禹锡说“池上芙蓉净少情”,才是不懂莲。她懂莲,可又不完全懂。她看得出莲雍和静定的外表下并不是淡薄如女道,而是有着一种不安分,她称之为“媚”。但其实,那是莲的守望。莲在守望什么?莲不知道,莲只知道那是一种古典与唯美,一种让她的生命值得为之存在的圣洁的理由。也许那是西陵下的松,是金明池畔的柳,是爱情或者操守,也许都不是,只是一个现实中未必存在的遥远的信念。其实,就像梁衡说的,没有守望,莲也一样可以绽放然后凋零,听世人的啧啧称赞,像牡丹她们那样,永远不知忧愁。但莲是超俗的,她不愿仅仅成为一种被人们玩赏的景观,默默接受程朱理学下女子程式化的悲剧命运,她要寻求生命的价值。所以莲高出百花之上,莲是才女。
莲像苏小小,也像柳如是,但莲不是。莲从不流露出心里的苦涩,从不做出病恹恹的神态,她压抑着那份守望,总是那样清雅着,带着端庄而骄傲的笑。这是莲的涵养,莲的尊严,更是因为这守望只是属于莲的,是生命自己的奢侈和孤独,注定要一个人慢慢咀嚼。也许所有的生命,都该有这样一份守望,一份对生命意义的苦苦的叩问。
喜欢陆龟蒙的《白莲》诗:“素葩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真道尽了莲的清高与寂寞。
读余光中《莲的联想》,于是爱上了莲。为了梦中几瓣多情的水色,一缕清绝的诗魂,情愿做《回旋曲》中垂死的泳者,泅一个夏天游向她的影。可是且慢,莲情愿吗?采到的瞬间,莲幻化为朦胧,宛在水中央。莲不属于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庸,莲给你的,永远只是一个不冷也不暖的藕荷色的梦。而莲,依旧孤独地守望,倔强地,苦苦地,用美守望着生命。
莲花峰下攻读理学的周茂叔不懂莲,梁元帝御苑里的妖童媛女不懂莲,甚至莲花座上俯视众生的佛,也未必懂莲。真正懂莲的,或许只有古诗中撑着木兰舟的莲一样的女子吧: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莲的所思,亦在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