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是一天两顿,后来就顿顿喝。每顿喝不多,最多四盅,三两。酒肴不拘,萝卜咸菜喝两盅,鸡鸭鱼肉喝三两。父亲喝酒慢,仿佛是品。一个人喝的时候,两盅酒能喝半小时,“滋、滋”有声,感觉特爽。我小时候看他有滋有味的喝酒,觉得真是幸福。其实,那时候没有啥好酒,就是地瓜干酿的,但是纯。不象现在,用酒精勾兑,茅台都有很多假的。父亲的酒瓶就放在炕边柜子上,上面倒扣着七钱的酒盅。母亲知道他的习惯,每次把饭菜端上炕,顺手就把酒瓶子摆在饭桌上。父亲抽完烟,倒上酒,慢慢地喝。一般情况下,他一盅酒没喝完,我们就吃饱饭了。如果那顿母亲忘了拿酒,父亲也不作声,蹲在炕上闷闷的抽烟。母亲吃了几口饭,忽然想起,放下筷子去拿酒瓶。我们哥仨大了以后,给父亲拿酒瓶就是我们的事了。有时候也忘,父亲照样不吃饭,抽烟。我们说:“爹,你不吃饭?”然后哑然,哥仨那个离酒瓶近,赶紧的给拿过来,倒上,父亲美滋滋的喝着。
喝酒人好客。每每喝酒的时候家里来了人,父亲都和母亲说:拿个盅。母亲赶紧下炕,拿盅、倒酒。父亲和客人慢慢地喝着、倒着、说着,就不拘两盅还是三两了,客人喝够了为止。当然,我们哥仨大了后,拿酒盅、倒酒的事也是我们的了。逢年过节,家里来了重要客人,父亲让我们弟兄仨一个个的给客人敬酒,似乎让客人喝多了就高兴,也似乎是在客人面前显摆下我们哥仨懂事,或者他“教育”的好?小时候挺烦,现在也不理解。反正,遇到这种情况,客人一般是大醉而归,父亲则笑咪咪的抽着他那呛人的旱烟,然后沉沉睡去。父亲喝酒一辈子,我只见他醉过一次,在别人家喝的,回家吐得的稀里哗啦,以后再没看见。别人都说,父亲的酒经劝,喝够了,无论怎样劝就是添不上,他们都佩服父亲能说。其实,父亲并不善言谈。
喝酒人都有酒友。父亲的酒友很多,左邻右舍,爱喝酒的都是酒友,经常的到我们家过酒瘾。有好几个几乎是我们家晚饭的常客。那时候大家都穷,能买得起酒、常年喝酒的人家,在村里没几户。父亲编筐编篓,手里、家里不缺钱。我记得,家里一年到头有咸鱼。放学回来,拿一摞地瓜干,就着咸鱼,常常把身边的小伙伴馋的要命。赶集的日子,几个酒友相约去酒馆里喝,下饭店喝酒似乎是很有面子的事。父亲一定要做的两件事是:喝二两酒,买几个包子或者一块面鱼。赶集回来,先去奶奶家,把包子或者面鱼给奶奶,看着她吃完,然后回家。这成了习惯,直到奶奶去世。母亲知道,父亲在集上喝酒,但是不会在那吃饭。每次赶集的日子,家里开饭都晚,等父亲回来吃。父亲弟兄四个,我记得,母亲说过一句话,似乎是说伯伯、叔叔都不怎么管奶奶之类。父亲很严肃的说:“孝敬老人,谁行谁得,这也能攀?”之后,母亲再无一句怨言。
父亲一顿没喝酒,是我接到第一次高考成绩单那天。中午,我记得,父亲刚刚倒上了一盅酒,邮递员把成绩单送来了。我知道考不上,因此倒也没怎么紧张。父亲看了,问我:“分数线是多少?”
我说:485。
“差的不大”,父亲说,端起酒盅,又放下了。“回去复习一年就赶上了。”
那时候高考前要预选的,我是普通班的学生,能预选上,已经是奇迹,对于考大学,怎么努力那一年我也考不上。这些,父亲都知道。
“复习一年再考不上怎么办?”我怯怯地说。
父亲说:“那没办法,就这命。明天就去学校问老师复习的事”。那盅酒,父亲终于没有喝。
第二天,我回了学校。老师说,我是预选上的,复习一年很有把握。就这样,我复习了一年。一年里,拼命的学,常常晚上熬到十一点多,终于,考上了。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亲笑眯眯地喝着地瓜干酒,还破天荒地给母亲倒了一盅。
大学时,他来看过我。我们在学校餐厅里吃饭,我给他买瓶白酒,我喝瓶啤酒。那是我第一次陪他喝酒。以后回家,父亲总要我喝点,说大学生了,喝点,没事。他是没事,那地瓜干酒太烈,我喝了可是呛的慌。我结婚后,父亲经常来我家。每次我都陪他喝酒,每次喝着包装精美的酒,他都说,没劲,不如老白干好喝。老白干,就是地瓜干酒。
父亲一天天的苍老,酒量也大不如前,由三两减到一两多了。无论逢年过节,还是周末礼拜,我回家给他的最多的礼物就是带点酒,然后陪他喝。知道我在外边不少喝酒,经常告诫我,少喝,少喝,酒伤肝。
酒没有伤到父亲的肝,疾病伤到了他的胃。手术前,我陪他吃的饭,喝的酒。大冬天的,没敢喝白的,喝的是老酒,一人一杯。
此后,父亲再没喝酒。
父亲节到了——父亲,你的节日,可是你从未过过。今天,我为你过。
我想天堂里一定有酒。
那么,父亲,我陪你喝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