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留神,夏天又从时光的间隙里跑出,在人的心头略过一阵温暖的风。我将茶具摆好,沏好几杯放在木盘上,雾气氤氲。曾经是爷爷给我泡,自他走了以后,只能由我自己泡。我曾翻阅《茶经》,但总泡不出他的那种味道。记忆与雾气纠缠,在我面前织成一幅幅画面。
我向来不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父母忙于事业,只能将我托付给爷爷。他总和善地冲我笑,为我买吃的喝的,送我上学送我回家。他一向没有严厉地管理过我,我一直都很听他的话,记忆浮上心头,熟悉又遥远。
他很爱喝茶,日日茶杯不离身。多年庄稼人的身份给予了他稳健的腕力,一手提着我的包,一手拿着他的茶杯,一次都没掉下过,只依稀记得夕阳把碎金撒在他头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在后面蹦蹦跳跳地跟着。时光荏苒,我只能隔着记忆的一层膜,向着过去探出目光。
夏天,爷爷杯子更是不离身。茶杯的杯壁被摩挲得光滑发亮。茶杯盖上有一颗小龙头,一条细细的红绳从龙口伸出,系在握柄上。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握着那只茶杯,不论茶水多烫,白气升腾,他总微笑着握着那杯茶,挺直了背,大步走在路上。我看到了总要问为什么不放手,他却只是微笑说:“你长大了就会懂的。”我又问“为什么偏要用热水?用冷水难道不可以吗?”他还是微笑着为我解释:“茶叶啊,它必须要经过热水的洗礼,才能伸展出自己的叶片,发出自己的味道。”说完,又呷一口清茶,摸摸我的头。美好的一瞬定格在记忆里,尚记得那也是阳光极好的日子,爷孙俩喝着茶,走过整个下午。但我们终究逃不过时间的嫉妒,爷爷开始消逝。
他消逝那天之前,我一直不敢见他。那时成绩差,又老是惹他生气。但那天晚上,他主动把我叫到床前。他的床头柜依旧整齐地放着一列茶杯,应该是刚换的水,丝丝热气从杯中升起。爷爷已经胃癌晚期,饭水吃不进去,怎么还会有功夫喝茶?!见我来了,他微笑着指指桌上的茶杯,邀请我坐在床边喝茶,我坐下,拿起茶杯吹气,低垂眼眸不敢看他,少有的。今天是大叶碧螺春,淡雅的绿浮在水面上,他突然开了口,说:“你看到这茶叶了吧!你看这茶叶,它为了给我们品到最好的甘醇,甘愿自己在沸水中受苦,绽放出生命的颜色,它不为别人绽放,只为自己受苦。”见我们不解,他笑着说:“以后多泡茶。”不久,他随他的茶永远消逝在人间。
我又开始学习他泡茶,虽不如他泡的那么有味,也享受过许多人的质问,但我始终知道,我所做的。只为我自己绽放出更淳朴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