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乘火车去一个小镇,邻座的一位相貌堂堂的小伙子正沉浸在“还我自信、推销人格、完善形象”的讲演气氛之中。当然,他的忠实的听众不是我,而是对面坐着的两个漂亮的女孩。
奇就奇在,那两个女孩越听得投入,小伙子越是话题无穷。到后来,他简直是在那儿吹牛了,明显的破绽有两处:他提到的一位和他“在一起长大”的女演员,刚好是我一位朋友的妻子而绝非待嫁的高价姑娘;他说他的工作单位又偏偏是我所在的部门,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本来想剥去那小伙子的伪装,但看看那张并无凶相和杀机的小白脸,再瞅瞅他的两个忠实听众的虔诚模样,我竟动了恻隐之心,索性默不作声。旅途够困顿的了,我应该允许不甘寂寞的人在途中创造点乐趣。
以后,我时常把这个小小的插曲讲给朋友们听,他们大多一笑了之。独有那次与一位忘年交对饮,酒兴正浓时,我又拽出这个故事,不料这位以坎坷而著称的老人竟道出这样一席话:“不足为奇,不足为奇,年轻时,我们都有相似的故事,那是一种青春虚荣症。因为浅薄,就需要自夸和谎言壮胆,而到成熟时,人们就向矫情告别,与自信和诚实结伴而行了。”
年轻时,我们都有相似的故事。
这“沧桑牌”的老酒真是值得一品啊!于是索性喝下去,让自己也醉一回,体验一下酒后吐真言的快感。
不错,我是在海边长大的,干过捕鱼捉蟹的勾当,也曾跟在大船后面摇过小舢板,甚至也写过“从海中捞出一轮圆月”的幼稚诗行。但海上人家的基本功——游泳,我却并不在行,至今的看家本领仍然是“仰面朝天”外加“狗刨儿”,而决非平素在旱鸭子面前神吹的那种“头顶鱼筐,踩水露肚脐眼”的境界。
我的确去过大草原,在蒙古包里喝过用膝盖擦碗的砖茶,也曾用牛粪煮过鸡蛋,草原的经历仅此而已。我时常抱憾于仅有一次的草原之行却没吃上一块羊肉,而在多少次朋友的聚餐上,眼前丝丝片片的涮羊肉却使我不由得大谈在蒙古包里吃烤全羊的经历。
故乡的小路也是没齿难忘的,那块历史比我悠久的石头曾多少次把我的大脚趾磕出血来。在春眠不觉晓的日子里偏偏得早起,用草叶上的露珠洗掉眼屎,跌跌撞撞地下地干活去。可在城里人面前,我偏把蚊子叮咬夸张成蚂蟥钻到腿肚子里,拽出一半还剩下半截;我还把牵着黄牛走路说成骑着水牛过河;还有,我确实认识张影星、李歌手、赵书记、钱部长,也许,他们的某个地方还有我的名片呢,但是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就把我当路人看待了,而我竟会在他们不在的场合大谈他们的经历、传奇、轶事。如此这般,又与火车上的那个吹牛的小白脸有什么区别呢?而这不过是10年前抑或5年前的事罢了。
其实,我的装模作样和故作潇洒在当年也未必就没人察觉,只是因为遇上了如同我现在心境的人而不忍撕破这张牛皮吧。
也许,青春无一例外地要在18岁的地方拐弯,然后在虚荣面前尝几回尴尬的滋味才肯走向成熟。也许,我今日的自信仍然还只是一颗青果,但它毕竟已成为一枚果实了。有此底蕴,我从此不会再把我住了数年的茅草屋说成是大瓦房,我也不会再把我不认识的明星说成是我的铁哥们,更不会把昨天的相思美化成永久的恋情……
别了,矫情;别了,虚荣。
让一个个昨天的故事留在我的身后,如实地留在那儿,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