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圆明园,我还是个热衷郊游的小学生。记得那辆被临时征用的公共汽车,记得我们在颠簸中奋力地合唱。然而来自历史的耻辱并不能在孩子的心里累积重量,我们只是惊讶于自己被汽车倾泻到一堆断壁残垣旁边。
第二次去圆明园,我迷失在万花阵之中。我丧失方向感,越走越焦灼,很长时间没找到万花阵的出口。我觉得自己笨,像只慢蜗牛。万花阵也像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一只蜗壳吧?石形圆阵,移走不动,中间被蚀空全部的血肉。
圆明园曾作为艺术村盛极一时,集中着渐渐声名鹊起的画家和诗人,也不乏以艺术为名的骗子。当代艺术品被天价拍卖的神话时代尚未到来,彼时彼境,这些被生活腌出成味的底层艺术家多在困顿中挣扎和坚持——圆明园艺术村,体现着20世纪最后的浪漫。
潮涌潮退,圆明园的名字就像遗留在沙滩上的一枚珍贵的鹦鹉螺,无论拥有多少旧武士的尊严,也与我的生活无关。及至中年,我对圆明园的了解才略多于中学历史课本上普及的知识。
圆明园与北京其他众多古迹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废墟。
世界上有些圣地,带有明显的废墟感,比如庞贝、吴哥窟、罗马斗兽场,空旷、盛大而神秘,远比新建筑令人尊重。所谓废墟,必然经过毁灭,但正是毁灭使之比完整之物更具力量。巨大的时间溶解在废墟里。如果说时间是有具体形状的,它就是骨殖、化石和连绵的废墟。废墟是所有伟大之物的终年,但我们甚至说不清废墟的生死。方死方生,方生方死,它漠然超越生死交界的那座短桥。废墟并非被魔鬼摧毁,仿佛出于对时间的信仰而甘愿瓦解。废墟见识过杀戮、离乱、掠夺,见识过足够的眼泪、嘶喊以及足够的鲜血和焦骸,却保持地老天荒般的沉静。
夕阳下的圆明园,有着略带沉重的末日感和亡灵乐于沉入其中的寂静。废墟,这个词的意义在于,使建筑像花朵一样享有自己的凋谢;废墟的非凡也在于,置身它的绝对寂静里,仿佛就能立即回到它的全盛时代。那是一种通过悠久的死亡而进入的永生。据说,圆明园是伟大的奇迹,其实它是从神明般不容怀疑的极权出发,由每个工匠身上的智慧来实现,如同夕阳下每粒尘埃都散发碎金的光芒。我从没想到美,还可以包括令人战栗的极权以及随后的摧残——或者说,只有不能被摧毁的才成为大美。我在废墟上看日落汹涌,看晚霞燎原,无边席卷,就像许多年前的那场浩荡的火。
圆明园毁于大火。
火焰过后,空无一物。然而,圆明园剩下的灰烬依然富可敌国。世间有什么东西,烧灼之后依然美得惊心动魄?“圆明园”,这几个字仿佛经过煅烧的绝世珠宝。美的生命力如此强大,甚至它的灰烬。圆明园,曾经的醉生梦死,曾经的国殇,它的来历与毁灭……到最后什么都不重要了,美的分量重于羞耻。
其实,圆明园的美正在于它的消失,在于它只剩下一个等同奇迹的名字。这朵不能从火焰里复活的玫瑰,这个我们从未目睹的地方,成为巨大而至美的幻境。它符合神话的所有气质:瑰丽而虚幻,悲伤而至尊,它像亡灵般拥有全部的褒义词。
美若深渊,不可测探。圆明园:一座成为神话的想象建筑,一个被经常谈论却从未彰显的奇迹……我想说,天堂的性质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