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激怒了的黄河,突然从酒缸里伸出一只大手,“啪——啪啪”,在中国鲁东北的大地上,亮出了一条条蜿蜒的手纹。
清瘦、苍凉,即使是一棵,也在努力高举着一团白亮亮的雪花,骨子里还一路裹挟了黄河的怒气——关键是寒冷中,他们一棵紧挨一棵,一朵雪花开在另一团雪花里,一种倔强生发出另一种倔强,“啪,啪啪——啪啪啪”,一群群、一群群在黄河口站着,一言不发地站着,站成了一个大方阵、一片大海洋、一股股排山倒海的雪浪——看哪,我寒风中“呼啦啦”怒放的芦花,我大批向东、大雪一样咆哮的芦苇荡!
想这黄河,像一个硬生生咽下血牙的烈女子,一仰脖,接连干下四碗烈酒,带着满腔的怒火就跑了出去,在青藏高原的雪山之巅,在陕、晋交界的盘山路上,在豫、鲁的大平原上,骂天,骂地,骂谁谁谁,那怒火,定是千年万年不消!算起来,黄河跑进山东是最后一站,在利津、垦利几经改道,后汇入渤海。今天的垦利县,是中国一个会“生长土地”的县,每一年,从中上游冲刷堆积下来的黄河泥沙多达16亿吨,土地以3万亩的数字在增加。短短52年,足足增加了300多平方公里!泥沙当中,夹杂了野生的芦苇、芦荻、红柳树、香蒲、水蓬花等植物种子,散落在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到了春天,种子开始悄悄发芽,数也数不清的绿脑袋纷纷钻出了盐碱地,衍生出大片大片的野生芦苇荡,吸引了白鹳、黑天鹅、白鹭、苍鹭、黑嘴鸥、野鸭、中华秋沙鸭等280余种鸟类在这里栖息、繁殖,数量庞大,一旦起飞,大大小小的黑点“呴呴”、“哦哦”、“嘎嘎”着,一路呼啸着冲向了天空。
而芦苇荡的美,不止春夏时节,更在于晚秋那芦花。当所有的寒冷挥师南下,气温一天比一天低,百花缓慢地谢了,谢到最后,只剩下一种花了。风起一刹那,全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白雪的天堂,那么美,那么纯,不光是鸟类,连我们都感到这花竟然会那么亲!滩涂之上,野生的芦苇荡随处冒出来,每一棵,都高举着一种比雪花还白的花,不分东西南北地盛开着、怒放着,大风刮过,就像天下大雪。她们,一副暴发户蛮不讲理的样子,大手一挥,高矮胖瘦,好家伙,一下子就是15万公顷。
风,往风的旋涡中心刮,越刮越毒,五六级的样子。我们的头发和衣服被刮乱了,被刮散了,一个个棋子似的,在船的甲板上弹跳不止。游船属于中型船,有马达,客舱可乘坐50人,顶上的一棚,为特殊加厚钢板,听说上头是一处小型观景台。我们一路兴奋着爬上去,看海。
在波涛汹涌的大海边,数不尽的芦花见证了黄河入海时那动人的一瞬:黄河水裹挟着大量黄色的泥沙奔腾向东,迎面冲向一排排“轰隆隆,轰隆隆”响的蓝色海浪,蓝色几欲想要抱住黄色,黄色不停地向蓝色发泄着怒火,一个劲拼命挣扎,直到渐渐失去了力量……在这个地方,大海把宽容留下了,黄河把野性留下了,怒火熄灭了。野性无边,野生无疆,说到底,“野”是一个流行语,像野生的香蒲摇头哼唱着小情歌,像野生的柳树林疯玩成了“手机控”,还有野生的赤碱蓬,大笔泼墨成了一望无际的红海滩……野生的力量这么多,怎能阻挡得了呢?一种花的母性,这个时候就显现出来了:她们,婷而不媚,挺而不屈,寒而不冷,她们,开花的目的只有一个——温暖你!之所以用“她”字,我揣测芦花应该是一位女性,周身闪烁着母性的光芒,她应该是细腻的、知性的、善良的、暖暖的,应该和我最亲,比亲娘还亲。轻轻低头想想,娘原来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啊!
在大海上航行,船颠簸摇晃得厉害,站都站不稳,大风再那么一刮,谁都会担心自己一不小心被风刮跑了。我牢牢抓住白色的铁栏杆,迎着大风呼吸,和旁边的朋友高声说着话,但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些什么,只能借助眼神、手势以及肢体许多的夸张动作,努力想告诉对方什么,想听到对方的一些什么,哪怕是——哪怕一场徒劳。我们此行,是去看黄河入海的壮观景象,感受一下大海的大和黄河的黄,可是,风多么大呀,风把河水海水都刮浑浊了,黑蒙蒙、灰蒙蒙的水色之中,黑色和灰色倒成了主导,哪里有黄?哪里有蓝呢?
黄河入海的美,怕是看不到了。
我,白来了。
不,我分明看到了另一副壮烈的面孔,一条至死都在愤怒中煎熬、不甘、不屈的黄河!连大海都敢冲撞的黄河!那河道,那酒气,那九曲十八弯,那退潮后的河底的龙脊,是铁了心的牛,是蒙了眼的驴,是发了情的猪,使出了浑身上下的劲儿,一股股,一阵阵,一声声,天天年年,后浪追赶着前浪,一股脑儿朝死里冲……冲,很血性、很义气的一个字,竟然是山东黄河的秉性!一个人的秉性,可以概括为一条河流的秉性,我看到了一条喝醉了酒的黄河、咽下血牙的黄河、发了怒的黄河、冲向大海的黄河!正是黄河这种死也要奔腾的怒气,繁衍出了一种花、一片片芦苇荡的野性,一个人、一个国的血性……
这一刻,我多想指着黄河口那么多野生的植物,把她们骨子里的东西一点一点讲给你听。从大河到大海,从一个烈女子到一个伟大的民族,这一路上,到处都在飘飞着芦花大雪,为什么芦花会如此不惧生死?为什么野生的力量会如此排山倒海、不可阻挡?
答案只有一个:“怒从黄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