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这个北方小县城边缘奔驰,和夏日里所见已经远远不同。路边密集且舒展的杨树,已经退去所有的绿意,一叶不挂,把杨树背后的村子暴露出来。枝头上的黝黑空巢一下子变得醒目高悬,它的方位、形制在目击时被确定无遗。一年里头,这些村子、这些空巢都被碧绿的叶片遮挡着,让从旁边走过的人,浑然无觉。叶片是渐渐长大的,初始有如星点,而后每一日伸张,形成一张绿色的屏障,几里,几十里,把人们窥视的好奇心挡在外边。夏日里经过,我揣度连成一道的杨树背后,藏着奇妙的玄机,会是很空旷、深邃,根本不会想到是一些实在的村子,每日鸡飞狗咬的,充满了世俗的气味。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都是有所遮蔽的,或是自然之物,或是人工设置,总之不让人一眼洞穿。如果没有冬日的到来,树叶掉得这么彻底,村子里的真相永远看不到,里边的人安然地过着寻常的日子。随着秋日的到来,一片又一片绿叶转黄、枯焦落下,空白越来越明显。谁都没有办法弥补这些空白处——遮蔽不见了,一个个村子让人看到了。只有等这个漫长的冬季过去,春日缓缓到来,叶片由小及大,他们村子里的秘密才又重新得到了守护。
在很多时候,人都喜欢有所保留,不愿尽露。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尼龙蚊帐时,心里大吃一惊——它和旧日的麻蚊帐最大的不同就是薄且透明。而麻蚊帐让人看不清,睡起来就特别自在。这和一个人着不着衣裳是一样的,由于有衣裳的遮蔽,人们的心理、生理都会更坦然。实在的墙体是一个家庭的遮蔽——目力再好的人也无法穿透一堵薄薄的墙。如果一个个家庭的墙都是透明的,那么在这种透明中,每一个家庭成员都会生出许多的不安。夜幕是白日的遮蔽,夜幕拉开的时候,目力逐渐受到挑战,最终宣告目力的失败,在漆黑中无能为力。人们不得不动用了火,即便一灯如豆,也使人能够清晰地看到眼前的人,看到她的眉目神情。人们在追求光明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光电专家应运而生,有能力把暗夜的迷雾驱散,使人们不再有日落而息的心态。光亮发达的城市,遮蔽消失了,许多人要在这些光亮的场域里劳作或者娱乐。只有那些循自然之道的人,才可能探究夜色独有的情调——柔和的、朦胧的,隔纱窥月的,雾里看花的,使置身其中的人的心理起了微妙的变化。就像暗夜里在荒野上赶路的人,恍恍惚惚疑真疑幻,那些草木摇曳之状,鸟鸣虫唧之声,都被无限地放大了,朝着诡异的方向。于是心弦收紧脚下生风,深浅不计,荒乱中踢飞了石块,忽忽过了茅店社林,过了乱坟岗子,看到村头水电站昏黄的灯光。此时背上已经沁出了汗水。惊悸之美——事后我回味不已,是因为这些暗夜、暗影,使我品咂了清明白日所没有的快感。
父亲80多岁时,又重拾了年轻时的书法爱好,每日写上一段时间,作为消遣。一个人老了,相跟着也就眼花了、手抖了。格子折好了却看不清楚,写得忽大忽小,时紧时松。父亲喜欢写长的诗词,以此来挑战自己持久的耐力。百十个字下来,气力费尽,忽然一滴口水控制不住,忽地落下,使字迹上的墨汁晕化成团。一个人年龄大起来,连使唤一杆轻柔的羊毫都那么力不从心。青年时的父亲神情俊朗动作敏捷,一幅字写下来,干净利落。病很像风,风是看不到的,但是人们看到了紧张摇曳的草木,听到了潮水急促拍岸的声响,就知道风到了。所谓的病体就是这样,肢体语言本来是正常的,如同我们的正常言说,而后来不正常了,显得古怪、滑稽了,让人看了怜悯——不正常的力量太大,就把正常遮蔽。父亲如今还是坚持自己理财,他的记忆渐渐有些退化,但是拒绝妹妹的帮助。他认为一个人如果连管理自己的钱都做不了,那真是废了。这些钱代表一些数字,父亲根据这些数字进行分配,饮食起居所用、人情世故所用、还有心血来潮时所用。数字的分配、增减是一场智力上的游戏,有助于他大脑的磨炼。我觉得还是随父亲去,让他在数字的计算中感到自信——这个小城的人情礼数特别多,父亲那些算对了的或者算错了的数字,进进出出,会让他更真切地琢磨、追究,亲人不要因为好意遮蔽了他的这种追求倾向。
总是有一层皮表,包裹着人和物,使内部在暗中存在,给人们探究时设置了一些难度。往往是人的探魅欲望,执著地要去打开,得出一个真切的解释才罢休。其实,这个世界最吸引人的,还是那些恍兮惚兮,惚兮恍兮的部分,它让我们有许多纠结,不忍舍去。